【说明】
在这篇列传中,以苏秦为传主,兼及苏氏兄弟苏代和苏厉。苏秦始以连横游说秦惠王,失败,转而以合纵游说六国。整一年,歃血于洹水之上,功成名就,佩带六国相印,煊赫一时,为纵横家杰出的代表人物。继而奔齐,为燕昭王反间,车裂而死。
(资料图片)
苏秦游说六国,以赵为主,以合纵相亲为目的。针对不同对象,顺应其心意,指陈其利害,或激或励,或羞或诱,成竹在胸,使六国合纵缔约,使秦人闭函谷关达十五年,足见其胸中韬略和研习《陰符》之功效。
苏秦的说辞,汪洋恣肆,犀利流畅,气势磅礴,大有一发不可收束之势,形成他独特而雄辩的说辞风格。其说辞或夸张、或描写、或排比、或比喻,有时形象对比,有时引经据典,有时渲染气氛,有时动之以情,有时说之以理,不仅使读者感到苏秦具有独抵华屋之下,一揽群小的气度,而且从太史公的语言艺术中感到美的享受。说六国处,笔不涉同,辞有异彩,一处一样文法,一处一种情貌,如行山陰十道上,使人美不暇接。在涛涛滚滚的说辞之中,间或插入曲折动人的小笔事,娓娓道来,相应成趣。既能深入浅出,以彼喻此成为说辞的有机部分,说明深刻的道理,又使文章层峦叠障之中突见一马平川;急风骤雨过后,又是绚丽多彩的艳陽天气。文章的节奏也于急骤之中见疏缓,跌宕之中见起伏,诚乃掀天揭地的大文章!
有的段落简直是小说笔法。如苏秦出游,大困而归,家人的讽刺、羞辱,苏秦的惭愧自伤,以及发奋自励,伏读《陰符》以及对其兄嫂前倨后恭的描写,都是着眼于典型形象的塑造。通过塑造出的典型形象,让我们去把握当时社会的炎凉世态和这部分人的人生观、价值观。苏秦说:“……且使我有洛陽负郭田二顷,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前后映照,把苏秦追名逐利到衣锦还乡心态、自矜自夸神情,都表现在字里行间了。
当然,苏氏为达目的,皆以权变之术游说诸国,其说辞多有夸诞、粉饰不实之词,从史学研究的角度,还是应该注意的。
【译文】
苏秦是东周雒陽人,他曾向东到齐国拜师求学,在鬼谷子先生门下学习。
外出游历多年,弄得穷困潦倒,狼狈地回到家里。兄嫂、弟妹、妻妾都私下讥笑他,说:“周国人的习俗,人们都治理产业,努力从事工商,追求那十分之二的盈利为事业。如今您丢掉本行而去干耍嘴皮子的事,穷困潦倒,不也应该嘛!”苏秦听了这些话,暗自惭愧、伤感,就闭门不出,把自己的藏书全部阅读了一遍。说:“一个读书人既然已经从师受教,埋头读书,可又不能凭借它获得荣华富贵,即使读书再多,又有什么用呢?”于是找到一本周书《陰符》,伏案而钻研它。下了一整年的功夫,悉求真缔,找到与国君相合的门道,激动地说:“就凭这些足可以游说当代的国君了。”他求见并游说周显王。可是显王周围的臣子一向了解苏秦的为人,都瞧不起他,因而周显王也不信任他。
于是,他向西到了秦国。秦孝公已经死了。就游说惠王说:“秦是个四面山关险固的国家,为群山所环抱,渭水如带横流,东有关河,西有汉中,南有巴蜀,北有代马,这真是个险要、肥沃、丰饶的天然府库啊。凭着秦国众多的百姓,训练有素的士兵,足以用来吞并天下,建立帝业而统治四方。”秦惠王说:“鸟儿的羽毛还没长丰满,不可能凌空飞翔;国家的政教还没有正轨,不可能兼并天下。”秦国刚刚处死商鞅,讳恨游说的人,因而不任用苏秦。
于是,他向东到了赵国。赵肃侯让自己的弟弟赵成出任国相,封号叫奉陽君。奉陽君不喜欢苏秦。
苏秦又去燕国游说,等了一年多才有机会拜见燕王。他劝燕文侯说:“燕国东边有朝鲜、辽东,北边有林胡、楼烦,西有云中、九原,南有滹沱、易水,区域纵横两千多里,武装部队几十万人,战车六百辆,战马六千匹,储存的粮食足够用好几年。南有碣石、雁门的肥沃土地,北有红枣和板栗的收益,百姓即使不耕作,光是这红枣、板栗的收获也足够富裕的了。这就是所说的天然府库啊!
“能够安居乐业,没有战事,看不到军队覆灭、将领被杀的情景,没有谁比得上燕国。大王知道原因吗?燕国不被敌人侵犯的原因,是因为赵国在燕国的南面遮蔽着。秦国和赵国发动五次战争,秦国胜了两次而赵国胜了三次。两国相互杀伤,彼此削弱,而大王可以凭借整个燕国的势力,在后边牵制着他们,这就是燕国不受敌人侵犯的原因。况且秦国要攻打燕国,就要穿越云中和九原,穿过代郡和上谷,远离几千里,即使攻克了燕国的城池,秦国也考虑到没法守住它。秦国不能侵害燕的道理很明显了。如今赵国要攻打燕国,只要发出号令,不到十天,几十万大军就会挺进到东桓驻扎了,再渡过滹沱,涉过易水,用不了四五天的时间,就到燕国的都城了。所以说秦国攻打燕国,是在千里以外打仗;赵国攻打燕国,是在百里以内作战。不忧虑百里以内的祸患而重视千里以外的敌人,再没有比这更错误的策略了。因此希望大王与赵国合纵相亲,把各国联成一体,那么燕国一定不会有所忧虑了。”
文侯说:“您说的当然不错,可是我的国家弱小,西边又紧靠着强大的赵国,南边接近齐周,齐、赵都是强国啊。您一定要用合纵相亲的办法使燕国安全无事,我愿倾国相从。”
于是就赞助苏秦车马钱财到赵国。奉陽君已经死了,就趁机劝赵肃侯说:“天下的卿相臣子一直到穿粗衣的读书人,都仰慕您这贤明的国君施行仁义,都希望能在您面前听从教诲,陈述忠言,为时很久了。虽然如此,然而奉陽君妒嫉人才而您又不理政事,因此宾客和游说之士没有谁敢在您面前畅所欲言。如今奉陽君已经撒手人寰,您又可以和士民百姓亲近了,所以我才敢于向您陈述愚见。
“我私下为您考虑,没有比百姓生活的安宁,国家太平,并且无须让人民卷入战争中去更重要的了。使人民安定的根本,在于选择邦交,邦交选择得当,人民就安定;邦交选择不得当,人民就终身不安定。请允许我分析赵国的外患:假如赵国与齐、秦两国为敌,那么人民就得不到安宁,如果依靠秦国攻打齐国,人民也不会得到安宁,假如依靠齐国攻打秦国,人民还是得不到安宁。所以想要计算别国的国君,攻打别人的国家,常常苦于公开声明断绝跟别国的外交关系,希望您小心谨慎,不要轻易把这话说出来。请让我为您分析这种黑白、陰陽极其分明的利害得失吧。您果真能听我的忠告,燕国一定会献出盛产毡裘狗马的土地,齐国一定会献出盛产鱼盐的海湾,楚国一定会献出盛产桔柚的园林,韩、卫、中山都可以相应地献出供您汤沐的费用,而您的亲戚和父兄都可以裂士封侯了。获得割地、享受权利,正是春秋五霸不惜全军覆没、将领被俘的代价去追求的;使贵戚封侯,正是商汤、武王所以要起兵并采用流放甚至冒着弑君的罪名去争取的原因。如今我让您安然就座,就可以轻易地获得这两种好处,这就是我希望于您的。
“现在如果大王和秦国友好,那么秦国一定要利用这种优势去削弱韩国、魏国;如果和齐国友好,那么齐国一定会利用这种优势去削弱楚国、魏国。魏国衰弱了就要割地河外,韩国衰弱了就要献出宜陽。宜陽一旦献纳秦国,上郡就要陷入绝境,割让了河外就会切断上郡的交通。楚国要衰弱了,您就孤立无援。这三个方面您不能不仔细地考虑啊。
“秦国攻下轵道,韩国的南陽就危在旦夕,秦国要强夺南陽,包皮皮围周都,那么赵国就要拿起武器自卫;假如秦国占据了卫地,攻取了卷城,那么齐国一定会向秦国俯首称臣。秦国的欲望既然已经在山东得逞,就一定会发兵向赵国进犯。假如秦军渡过黄河,越过漳水,占据番吾,那么,秦、赵两国的军队一定要在邯郸城下作战了。这就是我替你忧虑的原因啊。
“正当这时,山东境内所建立的国家没有比赵国强大的。赵国区域纵横两千多里,武装部队几十万人,战车千辆,战马万匹,粮食可支用好几年。西有常山,南有漳水,东有清河,北有燕国。燕,本来就是个弱小的国家,不值得害怕。天下间,秦国最忌恨的莫过于赵国。然而秦国为什么不敢发兵攻打赵国呢?是害怕韩国和魏国在后边暗算它。既然如此,那么韩、魏可算是赵国南边的屏障了。秦国要是攻打韩、魏,就没有什么名山大川的阻挡,象蚕吃桑叶似的逐渐地侵占,直到逼十近两国的国都为止。韩、魏不能抵挡秦国,必然会向秦国臣服。秦国解除了韩、魏暗算的顾虑,那么战祸必然会临到赵国了。这也是我替你忧虑的原因啊。
“我听说当初唐尧没有分到过三百亩的赏赐,虞舜也没有得到过一尺的封地,却能拥有整个天下;禹夏聚集的民众不够百人,却能在诸侯中称王;商汤、周武的卿士不足三千,战车不足三百辆,士兵不足三万,却能成为天子:他们确实掌握了夺取天下的策略。所以,一个贤明的君主,对外要能预料敌国的强弱,对内要能估计士兵们素质的优劣,这样用不着等到双方军队接触,胜败存亡的关键所在早就了然于胸了。怎么会被众人的议论所蒙蔽,而昏昧不清地决断国家大事呢?
“我私下考察过天下的地图,各诸侯国的土地五倍于秦国,估计各诸侯国的士兵十倍于秦国,假如六国结成一个整体,同心协力,向西攻打秦国,秦国一定会被打败。如今反而向西侍奉秦国,向秦国称臣。打败别人和被别人打败,让别人向自己称臣和自己向别人称臣,难道是可以同日而语的么!
“凡主张连衡政策的人,都想把各诸侯国的土地割让给秦国。秦国的霸业成功,他们就可把楼台亭榭建得高大,把宫室建得华美,欣赏着竽瑟演奏的音乐,前有楼台、宫阙,高敞华美的车子;后有窈窕艳丽的美女,至于各国遭受秦国的祸害,他们就不去分担忧愁了。所以那些主张连衡的人凭借秦国的权势日夜不停地威胁诸侯各国,谋求割让土地,因此,希望大王能仔细地考虑啊。
“我听说贤明的君主决断疑虑,排斥谗言,摒弃流言蜚语的途径,堵塞结党营私的门路,所以我才有机会在您面前陈述使国君尊崇,使土地扩展,使军队强大的计策。我私下为大王考虑,不如使韩、魏、齐、楚、燕、赵结成一个相亲的整体,对抗秦国。让天下的将相在洹水之上聚会,相互沟通故有的嫌隙,杀白马歃血盟誓,彼此约定说:"假如秦国攻打楚国,那么齐、魏就分别派出精锐部队帮助楚国,韩国就切断秦国的运粮要道,赵军就南渡河漳支援,燕军就固守常山以北。假如秦国攻打韩国、魏国,那么楚军就切断秦国的后援,齐国就派出精锐部队去帮助韩、魏。赵军就渡过河漳支援,燕国就固守云中地带。假如秦国攻打齐国,那么楚国就切断秦国的后援,韩国固守城皋,魏国堵塞秦国的要道,赵国的军队就渡河漳挺进博关支援,燕国派出精锐部队去协同作战。假如秦国攻打燕国,那么,赵国固守常山,楚国的部队驻扎武关,齐军渡过渤海,韩、魏同时派出精锐部队协同作战。假如秦国攻打赵国,那么韩国的部队驻扎宜陽,楚国的部队驻扎武关,魏国的部队驻扎河外,齐国的部队渡过清河,燕国派出精锐部队协同作战。假如有的诸侯不照盟约办事,便用其他五国的军队共同讨伐他。’假如六国相亲结成一体共同抵抗秦国,那么秦国一定不敢从函谷关出兵侵犯山东六国了。这样,您霸主的事业就成功了。”
赵王说:“我还年轻,即位时间又短,不曾听到过使国家长治久安的策略。如今您有意使天下得以生存,使各诸侯国得以安定,我愿诚恳地倾国相从。”于是装饰车子一百辆,载上黄金一千镒,白璧一百双,绸缎一千匹,用来游说各诸侯国加盟。
这时,周天子把祭祀文王、武王用过的肉赐给秦惠王。惠王派犀首攻打魏国,生擒了魏将龙贾,攻克了魏国的雕陰,并打算挥师向东挺进。苏秦恐怕秦国的部队打到赵国来,就用计激怒了张仪,迫使他投奔秦国。
于是苏秦去游说韩宣王说:“韩国北部有坚固的巩邑、城皋,西部有宜陽、商阪的要塞,东有宛、穰、洧水,南有陉山,区域纵横九百多里,武装部队有几十万,天下的强弓硬弩都是从韩国制造出来的。像谿子弩,以及少府制造的时力、距来,射程都在六百步以外。韩国士兵脚踏连弩而射,能连续发射一百箭,中间不停止。远处的敌人,可以射穿他们胸前的铠甲,穿透胸膛,近处的敌人,可以射透他们的心脏。韩国士兵使用的剑、?都是从冥山、棠谿、墨陽、合赙、邓师、宛冯、龙渊、太阿锻冶的,这些锋利的武器都能在陆上截断牛马,水上能劈天鹅、大雁,临阵对敌能斩断坚固的铠甲、铁衣,从臂套、盾牌到系在盾牌上的丝带,没有不具备的。凭着韩国士兵的勇敢,披着坚固的铠甲,拉着强劲的硬弩,佩戴着锋利的宝剑,即使以一当百,也不在话下。凭着韩国兵力的强劲和大王的贤明,却向西侍奉秦国,拱手而臣服,使国家蒙受耻辱而被天下人耻笑,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了。因此希望大王仔细地考虑啊。
“如果大王去侍奉秦国,秦国必定会向您索取宜陽、成皋。今年把土地献给他,明年又要索取邦地。给他吧,却没有土地可给,不给吧,那么就会丢掉以前割地求好的功效而遭受后患。况且大王的土地是有限的,而秦国贪婪的索取是没有止境的,拿有限的土地,去换取无止境的索取,这就叫做拿钱购买怨恨,纠结灾祸。不用打仗,而土地就被割去了。我听说过一句俗话:"宁****的嘴,不做牛的肛门。’现在,如果向西拱手臣服,和做牛的肛门有什么不同呢?凭着大王的贤明,又拥有韩国强大的军队,却蒙受做牛后的丑名,我私下为大王感到羞耻啊。”
这时韩王突然变了脸色,捋起袖子,愤怒地瞪大眼睛,手按宝剑,仰望天空长长地叹息说:“我虽然没有出息,也决不能去侍奉秦国。现在您既然转告了赵王的指教,我愿意把整个国家托付给您,听从您的安排。”
苏秦又游说魏襄王说:“大王的国土,南边有鸿沟、陈地、汝南、许地、郾地、昆陽、召陵、舞陽、新都、新郪,东边有淮河、颍河、煮枣、无胥,西边有长城为界,北边有河外、卷地、衍地、酸枣,国土纵横千里。地方名义上虽然狭小,但是田间到处盖满房屋,连放牧牲畜的地方都没有了。人口稠密,车马众多,日夜行驰,络绎不绝,轰轰隆隆,好象有三军人马的声势。我私下估量大王的国势和楚国不相上下。可是那些主张连衡的人诱惑您侍奉秦国,伙同像虎狼一样凶恶的秦国侵扰整个天下,一旦魏国遭受秦国的危害,谁都不会顾及您的灾祸。依仗着秦国强大的势力,在内部劫持别国的君主,一切罪恶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了。魏,是天下强大的国家;王,是天下贤明的国君。现在您竟然有意向西面奉事秦国,自称是秦国东方的属国,为秦国建筑离宫,接受秦国的分封,采用秦国的冠服式样,春秋季节给秦国纳贡助祭,我私下为大王感到羞耻。
“我听说越王勾践仅用三千疲惫的士兵作战,就在干遂活捉了吴王夫差;周武王只用了三千士兵,三百辆蒙着皮革的战车,在牧野制服了商纣:难道他们是靠着兵多将广吗?实在是因为充分发挥出他们的威力。现在,我私下听说大王的军事力量,精锐部队二十万,裹着青色头巾的部队二十万,能冲锋陷阵的部队二十万,勤杂兵十万,战车六百辆,战马五千匹。这些实力超过越王勾践和周武王很远了,可是,如今您却听信群臣的建议,想以臣子的身份服事秦国。如果奉事秦国,必然要割让土地来表示自己的忠诚,因此,还没动用军队,国家却已亏损了。凡是群臣中妄言服事秦国的,都是奸妄之人,而不是忠臣。他们作为君主的臣子,却想割让自己国君的土地,以求得与秦国的友谊,偷取一时的功效而不顾后果,破坏国家的利益而成就私人的好处,对外凭借着强秦的势力,从内部劫持自己的国君,以达到割让土地的目的,希望大王仔细地审察这种情况。
“《周书》上说:"草木滋长出微弱的嫩枝时,要不及时去掉它,到处滋长延伸了怎么办呢?细微嫩枝不及时砍掉它,等到长的粗壮了,就得用斧头了。’事前不考虑成熟,事后将有灾祸临头,那时对它将怎么办呢?大王果真能听从我的建议,六国联合相亲,专心合力,一个意志,就一定没有强秦侵害的祸患了。所以敝国的赵王派我来献上不成熟的策略,奉上详明的公约,全赖大王的指示号召大家了。”
魏王说:“我没有出息,从没听说过如此贤明的指教,如今您奉赵王的使命来指教我,我将严肃地率领全国民众听从您的安排。”
接着,苏秦又向东方游说齐宣王,说:“齐国南面有泰山,东面有瑯邪山,西面有清河,北面有渤海,这可说是四面都有天险的国家了。齐国的土地纵横两千余里,武装部队几十万人,粮食堆积得象山丘一样高大。三军精良,联合起五家的兵卒,进攻如同锋芒之刀刃、良弓之矢那样勇猛捷速,打起仗来好象雷霆震怒一样猛烈,撤退好象风雨一样快地消散。自有战役以来,从未征调过泰山以南的军队,也不曾渡过清河,涉过渤海去征调这二部的士兵。光是临淄就有居民七万户,我私下估计,每户不少于三个男子,三七二十一万,用不着征集远处县邑的兵源,光是临淄的士兵本来就够二十一万了。临淄富有而殷实,这里的居民没有不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下棋踢球的。临淄的街道上车子拥挤得车轴互相撞击,人多得肩膀相互磨擦,把衣襟连接起来,可以形成围幔,举起衣袖,可以成为遮幕,大家挥洒的汗水,就象下雨一样,家家殷实,人人富足,志向高远,意志飞扬。凭借着大王的贤明和齐国的强盛,天下没有那个国家能够比得上。如今您却要向西去奉事秦国,我私下替大王感到羞耻。
“况且韩、魏之所以非常畏惧秦国,是因为他们和秦国的边界相接壤,假如双方派出军队交战,不出十天,胜败存亡的局势就决定了。如果韩、魏战胜了秦国,那么自己的兵力要损失一半,四面的国境无法保卫;如果作战不能取胜,那么国家接着就陷入危亡的境地。这就是韩、魏把和秦国作战看得那么重要,而很轻易地想要向秦国臣服的原因。现在,秦国攻打齐国的情况就不同了,秦国背靠着韩、魏的土地,要经过卫国陽晋的要道,穿过齐国亢父的险塞,战车不能并驶,战马不能并行,只要有一百人守在险要之处,就是有一千人也不敢通过,即使秦国军队想要深入,就像狼一样疑虑重重,时常回顾,生怕韩、魏在后面暗算它。所以它虚张声势,恐吓威胁。它虽然骄横矜夸却不敢冒险进攻,那么秦国不能危害齐国的形势也就相当明了啦。
“不能深刻地估计到秦国根本对齐国无可奈何的实情,却想要向西而奉事秦国,这是群臣们策略上的错误。现在,齐国还没有向秦国臣服的丑名却有强大的国家实力,所以我希望大王稍微留心考虑一下,以便决定对策。”
齐王说:“我不是一个聪明的人,居住在偏僻遥远、紧靠大海、道路绝尽、地处东境的国家,从未听到过您高明的教诲。如今您奉赵王的使命来指教我,我将严肃地率领全国民众听从您的安排。”
于是,苏秦又向西南去游说楚威王,说:“楚国,是天下强大的国家;大王,是天下贤明的国王。楚国西边有黔中、巫郡,东边有夏州、海陽,南边有洞庭、苍梧,北边有径塞、郇陽,土地纵横五千多里,武装部队一百万,战车千辆,战马万匹,存粮足够支用十年。这是建立霸业的资本啊。凭借着楚国的强大和大王的贤明,天下没有哪个国家能比得上。如今您却想向西侍奉秦国,那么,天下就再没有哪个诸侯不向西面拜服在秦国的章台宫下了。
“秦国最大的忧患没有比得上楚国的,楚国强大,那么秦国就会弱小;秦国强大,那么楚国就会弱小。从这种情势判断,两国不能同时并存。所以,我劝大王策划,不如合纵相亲,来孤立秦国。如果大王不采纳合纵政策,秦国一定会出动两支军队,一支从武关出击,一支直下黔中,那么鄢郢的局势就动摇了。
“我听说在未发生动乱之前,就应该治理它,在祸患没有降临之前,就要采取行动。要等到祸患临头,再去忧虑它,那就来不及了。所以希望大王能早作仔细的打算。大王果真能听从我的建议,我能山东使各国向您奉献四时的礼物,接受你英明的指教,把国家委托给您,奉献宗庙请您保护,训练士兵,磨砺兵器,听任大王的指挥。大王果真能采纳我这不成熟的计策,那么,韩、魏、齐、燕、赵、卫等国动听的音乐和美丽的女子,一定会充满您的后宫。燕国、代地所产的骆驼、良马一定会充满您的畜圈。所以,合纵成功了,楚国就能称王。连衡成功了,秦国就能称帝。如今您要放弃称王称霸的功业,蒙受侍奉别人的丑名,我私下认为大王这种做法不可取。
“秦,是虎狼一样凶恶的国家,还有吞并天下的野心。秦国也是天下各诸侯的共同仇敌。凡主张连衡的人都想分割各诸侯的土地奉献给秦国,这就叫做供养仇人和敬奉仇敌啊。做为人家的臣子,却要分割自己国君的土地,用来和如狼似虎的强秦相交往,侵扰天下,而自己的国家突然遭受秦国的侵害,他们却不顾及这些灾祸。对外依仗着强秦的威势,用来在内部劫持自己的君主,索取邦地,是最大的叛逆,最大的不忠,没有比这更严重的罪过了。所以,合纵相亲,各诸侯就会割让土地奉事楚国,连衡成功,楚国就要割让土地奉事秦国,这两种策略相差太远了,这二者,大王要处于哪一方的立场呢?所以敝国赵王派我来奉献这不成熟的策略,奉上详明的公约,全靠大王晓喻众人了。”
楚王说:“我国西边和秦国接壤,秦国有夺取巴、蜀并吞汉中的野心。秦,是虎狼一样凶恶的国家,是不可以亲近的。韩、魏经常遭受秦国侵害的威胁,不可以和他们作深入地策划。假如和他们深入地策划,恐怕有叛逆的人泄露给秦国,以致计划还没施行,而国家就面临危险了。我自己估计,拿楚国对抗秦国,不一定取得胜利;在朝廷内和群臣谋划,他们又不可信赖。我躺在床上睡不安稳,吃东西也感觉不到香甜,心神恍恍惚惚,好像挂在空中的旗子,始终没有个着落。现在您打算使天下统一,团结诸侯,使处于危境的国家保存下来,我愿意恭恭敬敬地把整个国家托付给您,听从您的安排。”
于是,六国合纵成功,同心协力了。苏秦做了合纵联盟的盟长,并且担任了六国的国相。
苏秦北上向赵王复命,途中经过洛陽,随行的车辆马匹满载着行装,各诸侯派来送行的使者很多,气派比得上帝王。周显王听到这个消息感到害怕,赶快找人为他清除道路,并派使臣到郊外迎接慰劳。苏秦的兄弟、妻子、嫂子斜着眼不敢抬头看他,都俯伏在地上,非常恭敬地服侍他用饭。苏秦笑着对嫂子说:“你以前为什么对我那么傲慢,现在却对我这么恭顺呢?”他的嫂子赶紧伏俯在地上,弯曲着身子,匍匐到他面前,脸贴着地面请罪说:“因为我看到小叔您地位显贵,钱财多啊。”苏秦感慨地叹息说:“同样是我这个人,富贵了,亲戚就敬畏我,贫贱时,就轻视我。何况一般人呢!假使我当初在洛陽近郊有二顷良田,如今,我难道还佩带得上六个国家的相印吗?”当时他就散发了千金,赏赐给亲戚朋友。当初,苏秦到燕国去,向人家借过一百钱做路费,现在富贵了,就拿出一百金(一百万钱)偿还那个人。并且报答了以前所有对他有恩德的人。他的随从人员中,唯独有一个人没得到报偿,就上前去自己申说。苏秦说:“我不是忘了您,当初您跟我到燕国去,在易水边上,您再三要离开我,那时正当我困窘不堪,所以我深深地责怪您,所以把您放在最后,您现在也可以得到赏赐了。”
苏秦约定六国联盟之后,回到赵国,赵肃侯封他为武安君,于是,苏秦把合纵盟约送交秦国。从此秦国不敢窥伺函谷关以外的国家,长达十五年之久。
后来秦国派使臣犀首欺骗齐国和魏国,和它们联合起来攻打赵国,打算破坏合纵联盟。齐、魏攻打赵国,赵王就责备苏秦。苏秦害怕,请求出使燕国,一定要向齐国报复。苏秦离开赵国以后,合纵盟约便瓦解了。
秦惠王把他的女儿嫁给燕国太子做妻子。这一年,燕文侯去世,太子即位,这就是燕易王。易王刚刚登位,齐宣王趁着燕国发丧之机,攻打燕国,一连攻克了十座城池。易王对苏秦说:“从前先生到燕国来,先王资助您去见赵王,于是才约定六国合纵。如今齐国首先进攻赵国,接着又打到燕国,因为先生的缘故被天下人耻笑,先生能替燕国收复侵占的国土吗?”苏秦感到非常惭愧,说:“请让我替大王把失地收回来。”
苏秦见到齐王,拜了两拜,弯下腰去,向齐王表示庆贺;仰起头来,又向齐王表示哀悼。齐王说:“为什么庆贺和哀悼相继这么快呢?”苏秦说:“我听说饥饿的人,宁愿饥饿而不吃乌头这种有毒植物的原因,是因为它越是能填满肚子就和饿死的灾祸越是没有区别啊。现在,燕国虽然弱小,但燕王却是秦王的小女婿。大王占了他十座城池的便宜却长久地和强秦结成仇怨。如今,使弱小的燕国像大雁一样相继飞行,强大的秦国跟在它的后面做掩护,从而招致天下的精锐部队攻击你,这和吃乌头是相类似的啊。”齐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凄怆而严肃,说:“既然如此,那怎么办呢?”苏秦说:“我听说古代善于处理事情的人,能够把灾祸转化为吉祥,通过失败变为成功。大王果真能听从我的计策,立即归还燕国的十座城池。燕国白白地收回十城,一定很高兴。秦王知道因为他的关系而归还燕国的十城,也一定很高兴。这就叫做放弃仇恨而得到牢不可破的友谊。燕国、秦国都来奉事齐国,那么大王对天下发出的号令,没有敢不听的。这就等于用虚夸不实地依附秦国,实际上却以十城的代价取得天下,这是称霸天下的功业啊。”齐王说:“好”。于是就归还了燕国的十座城池。
有毁谤苏秦的人说:“苏秦是个左右摇摆、出卖国家、反复无常的臣子,将要引起乱子。”苏秦生怕获罪,回到燕国,而燕王却不给他官职。苏秦求见燕王说:“我是东周一个鄙陋的人,没有一点功劳,而大王却在宗庙里授与我官职,在朝廷上以礼相待。如今,我为大王说退了齐国的军队,又收回了十座城池,应该对我越发地亲近。如今我回到燕国而大王不授与我官职,一定有人以不忠实的罪名在您面前中伤我。其实我的"不忠实’,正是大王的福气啊。我听说忠诚信实的人,一切都为着自己的目的;奋发进取的人,一切都为着别人去努力。况且我游说齐王,也没有欺骗他啊。我把老母抛在东周,本来就不打算为自己树立忠信的名声,而决心帮助别人求得进取。现在,假如有像曾参一样孝顺,像伯夷一样廉洁,像尾生一样信实的人,让这样三种人去奉事大王,您认为怎样?”燕王回答说:“足够了。”苏秦说:“像曾参一样孝顺,为尽孝道,决不离开父母在外面过上一夜。像这样您又怎么能让他步行千里,来到弱小的燕国,侍奉处在危困中的国君呢?像伯夷一样的廉洁,坚守正义,不愿作孤竹君的继承人,不肯作周武王的臣子,不接受赐爵封侯而最终饿死在首陽山下。像他这样廉洁,大王又怎么能让他步行千里到齐国干一番事业取回十座城池呢?像尾生那样城信,和女子相约在桥下幽会,女子如期没来,洪水来了也不离去,紧抱桥柱被水淹死。像这样的诚信,大王又怎么能让他步行千里退去齐国强大的军队呢?我正是以所谓的忠诚信实在国君面前获罪的呀。”燕王说:“你自己不忠诚信实罢了,难道还有因为忠诚信实而获罪的吗?”苏秦说:“不是这样的。我听说有一个人在很远的地方作官,他的妻子和别人私通,她的丈夫快要回来时,和她私通的人就忧虑,妻子说:"你不要担心,我已经作好了毒酒等着他呢。’过了三天,她丈夫果然到了,妻子让侍妾端着有毒的酒给他喝,侍妾想告诉他酒中有毒,又恐怕他把主母赶走;可是不告诉他吧,又恐怕她的毒酒害死了主父,于是她假装跌倒,把酒泼在地上。主父大发雷霆之怒,将她打了五十竹板。所以侍妾一跌倒而泼掉了那杯毒酒,在上保存了主父,在下保存了主母,可是自己却免不掉挨竹板子,怎么能说忠诚信实就不能获罪呢?不幸的是我的罪过跟侍妾的遭遇相类似啊!”燕王说:“先生恢复原来的官职吧。”从此燕王愈发优厚地对待他。
燕易王的母亲,是燕文侯的夫人。与苏秦私通。燕易王知道这件事,却对苏秦的待遇更加优厚。苏秦恐怕被杀,就劝说燕王:“我留在燕国,不能使燕国的地位提高,假如我在齐国,就一定能提高燕国的地位。”燕王说:“一切听任先生去做吧。”于是,苏秦假装得罪了燕王而逃跑到齐国。齐宣王便任用他为客卿。
齐宣王去世,湣王继位,苏秦就劝说湣王把葬礼办得铺张隆重,用来表明自己的孝道,高高地建筑宫室,大规模地开辟园林,以表明自己得志,其实苏秦打算使齐国破败,从而有利于燕国。燕易王去世,燕哙登基做了国君。此后,齐国大夫中有许多人和苏秦争夺国君的宠信,因而派人刺杀苏秦,苏秦当时没死,带着致命的伤逃跑了。齐王派人捉拿凶手,然而没有抓到。苏秦将要死去,便对齐王说:“我马上就要死了,请您在人口集中的街市上把我五马分尸示众,就说:"苏秦为了燕国在齐国谋乱’,这样做,刺杀我的凶手一定可以抓到。”当时,齐王就按照他的话做了,那个刺杀苏秦的凶手果然自动出来了,齐王因而就把他杀了。燕王听到这个消息说:“齐国为苏先生报仇,作法也太过份啦。”
苏秦死后不久,他为燕国破坏齐国的大量事实泄露出来。后来,齐国听到这些秘密,就把恼恨迁怒燕国。燕王很害怕。苏秦的弟弟叫苏代,代的弟弟叫苏厉,他们看到哥哥功成名就,遂顺心愿,也都发奋学习纵横之术。等到苏秦死了,苏代就去求见燕王,打算承袭苏秦的旧业。他对燕王说:“臣,是东周鄙陋的人。私下听说大王德行很高,鄙人很愚笨,放弃农具来求见大王。到了赵国邯郸,所看到的情况远不如我在东周听到的,我私下决定担负起为您做一番事业的志向。等到了燕国朝廷,遍观大王的臣子、下吏,才知道大王是天下最贤明的国君啊。”燕王说:“您所说的贤明的国君是什么样的呢?”苏代回答说:“我听说贤明的国君一定愿听到别人指出他的过失,而不希望只听到别人称赞他的优点,请允许让我说明大王的过失。齐国和赵国,是燕国的仇敌,楚国和魏国,是燕国的后援国家。如今,大王却去奉承仇敌而攻打能援救自己的国家,这对燕国是没有好处的。请大王自己想一想,这是策略上的失误,不把这种失误讲给您听的人,就不是忠臣。”燕王说:“齐国本来就是我的仇敌,是要讨伐的国家,只是担心国家衰弱,没有足够的力量。假如您能以燕国现有的力量讨伐齐国,那么,我愿把整个国家托付给您。”苏代回答说:“天下能够互相征战的国家共有七个,而燕国处于弱小的地位。单独作战不能取得胜利,然而只要有所依附,那么就没有不提高声威的。向南依附楚国,楚国的声威提高;向西依附秦国,秦国的声威提高。中部依附韩国、魏国,韩国、魏国的声威提高。假如所依附的国家声威提高了,这样也就一定能使您的声威提高啊。如今齐国的国君,年纪大而固执自信,听不进别人的意见。他向南攻打楚国长达五年之久,积聚的财富也消耗尽了;西边被秦国困扰了多年,士兵们已疲惫衰败;向北和燕国人作战,以三军覆没的代价,仅仅俘虏了两名将领。然而,还要发动剩余的兵力向南攻打拥有五千辆战车的宋国,吞并十二个小诸侯国。这是他们国君的欲望,可是他们的民力已经枯竭了,怎么能够办得到呢?况且我听说过,连续打仗,百姓就疲困劳乏,战争持续太久,士兵就疲惫不堪。”燕王说:“我听说齐国据有清济、浊河可以用来固守,长城、钜防足以作为要塞,果真是这样吗?”苏代回答说:“天时不给他有利的机会,即使有清济、浊河怎么能够固守呢?百姓已经疲困劳乏,即使有长城、钜防,怎么能够成为要塞呢?况且,以前不征发济州以西的兵力,目的是为了防备赵国的入侵,不征发漯河以北的兵力,目的是为了防备燕国的入侵。如今,济西、河北的兵力都被征发参战了,境内的防卫力量已很薄弱了。骄横的国君一定好利,亡国的臣子一定贪财。大王如果能够不因为以侄儿弟弟做为人质而感到羞耻,用宝珠、美玉、布帛去贿赂齐王的亲信,那么齐王就会友好地对待燕国,而轻率地出兵去消灭宋国,那么,这样一来,齐国就可以灭掉了。”燕王说:“我终于凭借着您而承受灭亡齐国的天命了。”燕国就派了一位公子到齐国充当人质。苏厉也借着燕国派人质的机会求见齐王。齐王怨恨苏秦,打算把苏厉囚禁起来。燕国质子替他在齐王面前请罪,随后苏厉就委身做了齐国的臣子。
燕国的宰相子之与苏代结为姻亲,子之想夺取燕国的政权,就派苏代到齐国去侍奉做人质的那位公子。齐王派遣苏代回燕国复命,燕王哙问道:“齐王可能要称霸了吧?”苏代回答说:“不可能。”燕王说:“为什么呢?”苏代回答说:“齐王不信任他的臣子。”于是,燕王专一重用子之,不久又把王位禅让给子之,燕国因此大乱。齐国趁机攻打燕国,杀了燕王哙和子之。燕国拥立昭王即位,而苏代、苏厉就再不敢回到燕国来,最后都归附了齐国,齐王友好地对待他们。
苏代经过魏国,魏国替燕国拘捕了苏代。齐王派人去对魏王说:“齐国想要把宋地分封给秦王的弟弟泾陽君,秦王一定不肯接受。秦王并不是不愿齐国的协助而夺取宋国的土地,而是他不相信齐王和苏先生。如今齐国和魏国矛盾已经达到如此严重的地步,那么齐国就不会去欺骗秦国。秦国也会相信齐国,齐、秦联合起来,泾陽君就会得到宋国的土地,这就不是一件有利于魏国的事了。所以大王不如让苏先生东归齐国,秦王一定会怀疑齐王,而又不相信苏先生了。齐、秦不能联合,天下的局势就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动,攻打齐国的形势就形成了。”于是魏国释放了苏代,苏代到了宋国,宋王友好地对待他。
齐国攻打宋国,宋国危急,苏代就写了一封信致送燕昭王,说:
燕国是列入万乘的大国,却向齐国派遣了人质,名声卑下而权力低微;奉献出众多军队帮助齐国攻打宋国,使得百姓劳困而财力消费;即便打败宋国,残害楚国的淮北,只能壮大齐国,帮助仇敌日益强大而残害了自己的国家;这三方面都是对燕国很不利的事。虽然如此,可是大王还在继续这样干下去,是为了取得齐国的信任。齐国对大王更加不信任,而且对燕国的忌恨越来越深,这就说明大王的策略是错误的。把宋国和楚国淮北加在一起,抵得上一个强大的万乘国家,而齐国吞并了它,就等于使齐国得益于一倍的国力。北夷纵横七百里,再把鲁国和卫国加上,又抵得上一个强大的万乘国家。齐国吞并了它们,这就等于使齐国得益于二倍的国力。一个强大的齐国,燕国就忧虑重重而不能支持,如今把三个齐国那么强大的力量压到燕国头上,那个灾祸必然很严重了。
虽然如此,但是一个明智的人做事,能够利用灾祸变为吉祥,把失败转化为成功。齐国的紫布,本来是破旧的白缯染成的,却能够提高十倍的价钱;越王勾践被困栖身在会稽山上,却又击败了强大的吴国而称霸天下;这都是利用灾祸变为吉祥,把失败转化为成功的事例啊。
如今,假若大王想把灾祸变为吉祥,把失败转化为成功,莫如怂恿各国尊奉齐国为霸主,派遣使臣到周王室去公然结盟,烧毁秦国的信符,宣告说:“最高明的策略就是攻破秦国;其次是一定要永远排斥它。”秦国遭到各国共同的排斥面临被攻破的威胁,秦王必定为此而忧虑。秦国连续五代都主动攻打各诸侯国,如今却屈居齐国之下,按照秦王的意志,如果能迫使齐国走投无路,就不怕拿整个国家作赌注以求得成功。既然如此,那么大王何不派遣说客用这些话去劝说秦王:燕、赵攻破宋国,都壮大了齐国,大家尊崇他,作他的下属。燕、赵并没有得到好处。燕、赵得不到好处而又一定这么干的原因,那就在于不相信秦王。既然如此,那么大王何不派可信赖的人勾通燕国和赵国,让泾陽君、高陵君先到燕国,赵国去呢?如果秦国背信弃义,就用他们做人质,这样燕国和赵国就相信秦国了。这样一来,秦国在西方称帝,燕国在北方称帝,赵国在中部称帝,树立起三个帝王在天下发号施令。假如韩国、魏国不服从,那么,秦国就出兵攻打它,齐国不服从,那么,燕国、赵国出兵攻打它,这样一来,天下还有谁敢不服从呢?天下都服从了,就趁势驱使韩、魏攻打齐国,说:"必须交出宋国的失地,归还楚国的淮北’。交出宋国的失地,归还楚国的淮北,对燕国和赵国都是有利的事;并立三帝,也是燕、赵甘之如饴的事。他们实际上得到了好处,名分上如愿以偿,那么让燕国和赵国抛弃齐国,就好像甩掉拖鞋一样的容易。现在如果您不去勾通燕、赵,那么齐国称霸的局势一定会形成。诸侯们都拥护齐国而唯独您不服从,这就会遭到各国诸侯的讨伐;诸侯们都拥护齐国而您也服从它,这就会使你的声望降低了。如今,您勾通燕、赵,可使国家安定而声望尊崇;不勾通燕、赵,国家就会危险而声望就会降低。抛弃名尊国安而选择国危名卑,明智的人是不会这样干的。”秦王听完这些话,一定像匕首刺进他的心房一样。那么大王为什么不派遣说客用这些话去游说秦王呢?秦王听到了一定会采纳,齐国一定会遭到讨伐。
结交秦国,是有利的外交;讨伐齐国,是正当的利益。奉行有利的外交政策,追求正当的利益,是圣王所做的事业啊。
燕昭王认为他写的这封信太好了,就说:“先王曾对苏家有恩德,后来因为子之的乱子,苏氏才离开了燕国,燕国要向齐国报仇,非得苏氏不可。”于是就召回苏代,又很好地对待他,和他一块儿策划攻打齐国的事情。终于打败了齐国,迫使齐湣王逃离齐国。
过了很久,秦国邀请燕王,燕王就想前往,苏代阻止燕王说:“楚国贪得了枳地而导致国家危亡,齐国夺取了宋地而导致国家破败。齐、楚不能因为拥有了枳、宋反而还要奉事秦国,这是为什么呢?那是因为凡是成功的国家,都是秦国最忌恨的大敌。秦国夺取天下,不是凭借着推行正义,而是施以暴力。秦国施以暴力,是公开宣告于天下的。
他曾警告楚国说:"蜀地的军队,坐着船漂浮在汶水之上,趁着夏季盛大的水势而直下长江,五天就能抵达郢都。汉中的军队,坐着船从巴江出发,趁着夏季盛涨的水势而直下汉江,四天就能抵达五渚。我亲自在宛东集结军队,直下随邑,聪明才智的人来不及出谋献策,勇武的人来不及发怒,我攻击你们的行动就象射杀鹰隼一样神速。而楚王你还想等待天下各国一起来攻打函谷关,岂不是太遥远了吗?’楚王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十七年事奉秦国。
“秦国又严正地警告韩国说:"我的军队从少曲出发,一天之内就能切断太行山的通道。我的军队从宜陽出发,直接攻击平陽,两天之内韩国各地的局势就没有不动摇的了。我的军队穿过东西两周攻击新郑,五天之内,我将攻克整个韩国。’韩国认为他说的有道理,所以奉事秦国。
“秦国还严正地警告魏国说:"我的军队攻克安邑,围困女戟,韩国的太原就被切断。我的军队直下轵道,通过南陽,封锁冀邑,包皮皮抄东西两周,趁着夏季旺盛的水势,驾着轻便的战船,强劲的弓弩在前,锋利的戈矛在后,掘开荥泽水口,魏国的大梁就会被洪水吞没不复存在了;掘开白马河的水口,魏国的外黄、济陽也会被洪水吞没不复存在了;掘开宿胥河的水口,魏国的虚地、顿丘也会被洪水淹没不复存在了。在陆地上作战,就攻击河内,利用水攻就可毁灭大梁。’魏国认为他说的有道理,所以奉事秦国。
“秦国打算攻打安邑,担心齐国救援它,就把宋地许给齐国。说:"宋王无道,做了个木头人很象我,用箭射它的脸,我的国家和宋国路途隔绝,军队距宋太远,不能直接攻打它。齐王您如果能打败宋国据为己有,那就象我自己占有它一样高兴。’后来,秦国攻下了魏国的安邑,围困了女戟,反而把攻破宋国作为齐国的罪过。
“秦国打算进攻韩国,担心天下诸侯救援它,就把齐国许给天下诸侯去讨伐,说:“齐王四次和我订立盟约,四次欺骗我,坚决地率领天下的军队进攻我国,就有多次。只要齐国存在,就没有秦国,只要有秦国的存在,就没有齐国,一定要讨伐它,一定要毁灭它’。等到秦国夺取了韩国的宜陽、少曲,攻克了蔺邑、离石,却又把打败齐国作为天下诸侯国的罪过。“秦国打算进攻魏国,就先尊崇楚国,便把南陽许给楚国。说:"我本来就和韩国断绝了关系。摧毁均陵,围困?,假如对楚国有利,那就像我占有它一样高兴’。等到魏国抛弃了盟约的国家而与秦国联合,秦国却以围困?作为楚国的罪名。
“秦国的军队被困在林中,就尊崇燕国和赵国,把胶东许给燕国,把济西许给赵国。等到秦国和魏国和解了,就把公子延作为人质,利用犀首连兵相续地攻打赵国。
“秦国的军队在谯石遭到重创,在陽马又被打败,就尊崇魏国,便把叶地和蔡地许给魏国。等到他和赵国和解后,就威胁魏国而不肯依照约定分割土地。秦军陷入困境,就派太后的弟弟穰侯去讲和,等他取得了胜利,连自己的舅舅和母亲也都受到欺骗。
“秦国谴责燕国时说:"是因为攻打胶东’,谴责赵国时说:"是因为攻打济西’,谴责魏国时说:"是因为攻打叶、蔡’,谴责楚国时说:"是因为围困了?’,谴责齐国时说:"是因为攻打宋地’。这样,他的外交辞令循环往复,用兵打仗如同刺杀蜚虫那么轻易。秦王飞扬拔扈,即使他的母亲都不能制止,他的舅舅更无法约束。
“龙贾之战,岸门之战,封陵之战,高商之战,赵庄之战,秦国所杀韩、赵、魏三国百姓有几百万,现在这三个国家还活着的人都是抗秦战争中死者的遗孤。西河以外,上洛地区,三川一带经常遭受秦国的攻打,这是晋国的灾难!秦国侵扰了韩、赵、魏的一半土地,秦国制造的灾难是如此地严重啊!而燕、赵等国到秦国去游说的人,却争相以奉事秦国来劝说自己的国君,这是我非常忧虑的事啊。”
燕昭王没有去秦国,苏代又被燕王所重用。
燕王派苏代联络各国合纵相亲,就如同苏秦在世时一样,诸侯们有的加入了联盟,有的没加入联盟,而各国人士从此都尊崇苏秦所倡导的合纵联盟。苏代、苏厉都寿终天年,他们的名声在各诸侯国显扬。
太史公说:“苏秦兄弟三人,都是因为游说诸侯而名扬天下,他们的学说擅长于权谋机变。而苏秦承担着反间计的罪名被杀死,天下人都嘲笑他,讳忌研习他的学说。然而社会上流传的苏秦事迹有许多差异,凡是不同时期和苏秦相类的事迹,都附会到苏秦身上。苏秦出身于民间,却能联合六国合纵相亲,这正说明他的才智有超过一般人的地方,所以,我列出他的经历,按着正确的时间顺序加以陈述,不要让他只蒙受不好的名声。
【原文】【注解】
苏秦者,东周雒陽人也。东事师于齐,而习之于鬼谷先生。
出游数岁,大困而归①。兄弟嫂妹妻妾窃皆笑之,曰:“周人之俗,治产业,力工商,逐什二以为务②。今子释本而事口舌③,困,不亦宜乎!”苏秦闻之而惭,自伤,乃闭室不出,出其书遍观之。曰:“夫士业已屈首受书④,而不能以取尊荣,虽多亦奚以为!”于是得周书《陰符》⑤,伏而读之。期年⑥,以出揣摩⑦,曰:“此可以说当世之君矣。”求说周显王。显王左右素习知苏秦⑧,皆少之⑨。弗信。
①困:窘迫,不如意。②逐什二:从事工商获十分之二的利润。③本:此指手工业、商业。口舌:指游说。④屈首:低头,埋头。受书:从师受教。⑤《陰符》:古兵书名,《战国策》谓为太公所著。已佚。今传本《陰符经》旧题黄帝撰,有太公、范蠡、鬼谷子、张良、诸葛亮、李筌六家注。⑥期年:一周年。⑦揣摩:此指悉心求其真意,以相比合。后用为测度、估量或欣赏文字,加以效仿等意。⑧素:平时,向来。习:熟。⑨少:轻视。
乃西至秦。秦孝公卒。说惠王曰:“秦四塞之国①,被山带渭②,东有关河③,西有汉中,南有巴蜀,北有代马,此天府也④。以秦士民之众,兵法之教,可以吞天下,称帝而治。”秦王曰:“毛羽未成,不可以高蜚⑤;文理未明⑥,不可以并兼。”方诛商鞅,疾辩士⑦,弗用。
①四塞之国:秦国四面有山关之固,形势险要,可为屏障,所以叫四塞之国。②被山带渭:谓秦国被群山所环抱,中有渭水流过。被,同“披”。带,带子。流经,穿过的意思。③关:函谷关。河:黄河。④天府:地势险要,土地肥沃,物产丰富,自然条件优越的地方。府,府库,仓库。⑤蜚:同“飞”。⑥文理:指国家大政方针策略。文,礼乐制度。理,道理法则。疾:憎恶、忌恨。辩士:善于游说的人。
乃东之赵。赵肃候令其弟成为相,号奉陽君。奉陽君弗说之①。
去游燕,岁余而后得见。说燕文候曰:“燕东有朝鲜、辽东,北有林胡、楼烦,西有云中、九原,南有碣沱、易水,地方二千余里②,带甲数十万③,车六百乘,骑六千匹,粟支数年。南有碣石、雁门之饶,北有枣栗之利,民虽不佃作而足于枣栗矣⑤。此所谓天府者也。
①说:同“悦”。②地方:纵横面积。③甲:披甲的士兵。④佃作:耕作。
“夫安乐无事,不见覆军杀将,无过燕者。大王知其所以然乎?夫燕之所以不犯寇被甲兵者①,以赵之为蔽其南也。秦赵五战,秦再胜而赵三胜。秦赵相毙②,而王以全燕制其后,此燕之所以不犯寇也。且夫秦之攻燕也,逾云中③、九原,过代、上谷,弥地数千里④,虽得燕城,秦计固不能守也。秦之不能害燕亦明矣。今赵之攻燕也,发号出令,不至十日而数十万军军于东垣矣⑤。渡嘑沱、涉易水,不至四五日而距国都矣。故曰秦之攻燕也,战于千里之外;赵之攻燕也,战于百里之内。夫不忧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计无过于此者。是故愿大王与赵从亲⑥,天下为一,则燕国必无患矣。”
文候曰:“子言则可,然吾国小,西迫强赵⑦,南近齐,齐、赵强国也。子必欲合从以安燕,寡人请以国从⑧。
①不犯寇:不被敌人侵犯。被甲兵:指漕受战祸。被,遭,受。甲,铠甲。兵,武器。“甲兵”,代指战争。②相毙:相互残杀,彼此灭亡。毙,灭亡。此指秦赵互相杀伤,互相削弱。③逾:越过,跨过。④弥:旷远,远离。⑤军军:前一“军”,军队。后一“军”,驻扎,驻军。⑥从亲:指齐、楚、燕、赵、韩、魏等形成南北统一联盟,对抗强秦。从,通“纵”。⑦迫:逼十近。⑧国从:倾国相从。从,相从,听从安排。
于是资苏秦车马金帛以至赵①。而奉陽君已死,即因说赵肃候曰②:“天下卿相人臣及布衣之士③,皆高贤君之行义④,皆愿奉教陈忠于前之日久矣。虽然⑤,奉陽君妒而君不任事,是以宾客游士莫敢自尽于前者⑥。今奉陽君捐馆舍⑦,君乃今复与士民相亲也,臣故敢进其愚虑。
①资:资助,给予。②因:趁机,趁着。③布衣之士:尚未做官的读书人。布衣,平民穿的衣服,用以为平民百姓的代称。④高:仰慕,推崇。⑤虽然:虽然如此,那么……。⑥是以:因此。自尽:畅所欲言。⑦捐馆舍:抛弃住所。是死亡的委婉说法。
“窃为君计者①,莫若安民无事,且无庸有事于民也②。安民之本,在于择交,择交而得则民安,择交而不得则民终身不安。请言外患:齐秦为两敌而民不得安,倚秦攻齐而民不得安,倚齐攻秦而民不得安。故夫谋人之主,伐人之国,常苦出辞断绝人之交也。愿君慎勿出于口。请别黑白,所以异陰陽而已矣③。君诚能听臣,燕必致旃裘狗马之地④,齐必致鱼盐之海,楚必致桔柚之园,韩、魏、中山皆可使致汤沐之奉⑤,而贵戚父兄皆可以受封候。夫割地包皮皮利⑥,五伯之所以覆军禽将而求也⑦;封候贵戚,汤武之所以放弑而争也⑧。今君高拱而两有之⑨,此臣之所以为君愿也。
①窃:暗中,私下。②无庸:不须,不必。③以上两句的意思是,权衡赵国的利害得失,如同黑白分明,陰陽差异。④旃(zhān,沾):同“毡”。⑤汤沐:沐浴。这里指汤沐邑,即天子赐给诸侯的一种封邑,邑内收入供诸侯汤沐之用。汤,热水,用以洗身。沐,洗发。奉,供给,供养。⑥割地包皮皮利:获取他国割让的土地和贡品。⑦五伯:即五霸。春秋先后称霸的五国诸侯。说法不一,多以指齐桓、晋文、秦穆、宋襄、楚庄。禽:通“擒”。⑧放弑:指商汤流放夏桀,武王伐纣,纣败自杀,武王又斩其头事。卷二《夏本纪》、卷三《殷本纪》。放,放逐,流放。弑,臣杀君。⑨高拱:高拱两手,安坐时的恣态。意思是说安然就座,乐享其成。
“今大王与秦①,则秦必弱韩、魏②;与齐,则齐必弱楚、魏。魏弱则割河外,韩弱则效宜陽③,宜陽效则上郡绝,河外割则道不通,楚弱则无援。此三策者,不可不孰计也④。
①与:亲附,友好。②弱:使……弱。③效:献纳。④孰计:仔细考虑。孰,同“熟”。仔细,周详。
“夫秦下轵道,则南陽危;劫韩包皮皮围,则赵氏自操兵;据卫取卷,则齐必入朝秦。秦欲已得乎山东,则必举兵而向赵矣。秦甲渡河踰漳,据番吾,则兵必战于邯郸之下矣。此臣之所为君患也①。
“当今之时,山东之建国莫强于赵。赵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数年。西有常山,南有河漳,东有清河,北有燕国。燕固弱国,不足畏也。秦之所害于天下者莫如赵,然而秦不敢举兵伐赵者,何也?畏韩、魏之议其后也②。然则韩、魏,赵之南蔽也。秦之攻韩、魏也,无有名山大川之限,稍蚕食之③,傅国都而止④。韩、魏不能支秦,必入臣于秦。秦无韩、魏之规⑤,则祸必中于赵矣⑥。此臣之所为君患也。
①为君患:替君忧虑。②议:计算,暗算。③蚕食:像蚕吃桑叶一样,一点一点地侵占别国领土。④傅:通“附”。附着,逼十近。⑤规:通“窥”。窥测。⑥中:指集中到,面临。
“臣闻尧无三夫之分①,舜无咫尺之地②,以有天下;禹无百人之聚,以王诸侯③;汤武之士不过三千,车不过三百乘,卒不过三万,立为天子:诚得其道也。是故明主外料其敌之强弱,内度其士卒贤不肖④,不待两军相当而胜败存亡之机固已形于胸中矣,岂揜于众人之言而以冥冥决事哉!⑤
①夫:古代井田,一夫受田百亩,故称百亩为夫。②咫:周制八寸为咫。以距离短比喻面积小。③王:成就王业。④度:推测,估计。⑤揜(yǎn,掩):掩盖,遮蔽。冥冥:晦暗,昏昧。
“臣窃以天下之地图案之①,诸侯之地五倍于秦,料度诸侯之卒十倍于秦,六国为一,并力西乡而攻秦②,秦必破矣。今西面而事之,见臣于秦。夫破人之与破于人也,臣人之与臣于人也,岂可同日而论哉!
①案:通“按”。考察,考据。②乡同“向”。
“夫衡人者①,皆欲割诸侯之地以予秦。秦成,则高台榭②、美宫室,听竽瑟之音③,前有楼阙轩辕④,后有长姣美人⑤,国被秦患而不与其忧。是故夫衡人日夜务以秦权恐愒诸侯以求割地⑥,故愿大王孰计之也。
①衡人:指为秦国效力,主张连横策略的游说辩士。衡:通“横”。②榭:建在高土台上的敞屋。③竽:与笙相类的乐器。瑟:一种二十五弦的弹拨乐器。④阙:古代宫殿、祠庙和陵墓前的高建筑物。通常左右各一,建成高台,台上起楼观。因两阙之间有空缺,故名阙或双阙。轩辕:指高敞华丽的车子。⑤姣:美好。⑥恐愒:恐吓,恫吓。
“臣闻明主绝疑去谗,屏流言之迹①,塞朋党之门②,故尊主广地强兵之计臣得陈忠于前矣③。故窃为大王计,莫如一韩、魏、齐、楚、燕、赵以从亲④,以畔秦⑤。令天下之将相会于洹水之上,通质⑥,刳白马而盟⑦。要约曰⑧:"秦攻楚,齐魏各出锐师以佐之,韩绝其粮道,赵涉河漳,燕守常山之北。秦攻韩、魏,则楚绝其后,齐出锐师而佐之,赵涉河漳,燕守云中。秦攻齐,则楚绝其后,韩守城皋,魏塞其道,赵涉河漳、博关,燕出锐师以佐之。秦攻燕,则赵守常山,楚军武关,齐涉渤海,韩、魏皆出锐师以佐之。秦攻赵,则韩军宜陽,楚军武关,魏军河外,齐涉清河,燕出锐师以佐之。诸侯有不如约者,以五国之兵共伐之。’六国从亲以宾秦⑨,则秦甲必不敢出于函谷以害山东矣。如此,则霸王之业成矣。”
①屏:亦作“摒”。除去,排除。②朋党:为私利目的相互勾结的同类。③广:使……广。计臣:谋划之臣,出主意献策略的臣子。④一:使……统一。⑤畔:通“叛”。⑥质:嫌隙。⑦刳:宰杀。白马:古代祭祀盟誓用的牺牲。⑧要约:盟约。⑨宾:通“摈”排斥,遣弃。
赵王曰:“寡人年少,立国日浅,未尝得闻社稷之长计也①。今上客有意存天下,安诸侯,寡人敬以国从。”乃饰车百乘,黄金千溢②,白璧百双,锦绣千纯③,以约诸侯。
①社稷:土、谷之神,以古代君主都祭祀社稷,后来即以指代国家政权。②溢:通“镒”。古代重量单位,二十两或二十四两。③纯:捆,包皮皮。引申为丝绵布帛的计量单位。帛一段、一匹曰“纯”。
是时周天子致文武之胙于秦惠王①。惠王使犀首攻魏,禽将龙贾,取魏之雕陰,且欲东兵②。苏秦恐秦兵之至赵也,乃激怒张仪,入之于秦。
①胙:祭祀用的肉,祭后送给参与祭祀的人。②东:向东。
于是说韩宣王曰:“韩北有巩、成皋之固,西有宜陽、商阪之塞,东有宛、穰、洧水,南有陉山,地方九百余里,带甲数十万,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谿子、少府时力、距来者①,皆射六百步之外。韩卒超足而射②,百发不暇止,远者括蔽洞胸③,近者镝弇心④。韩卒之剑戟皆出于冥山,棠谿、墨陽、合赙、邓师、宛冯、龙渊、太阿,皆陆断牛马,水截鹄雁⑤,当敌则斩,坚甲铁幕⑥,革抉芮⑦,无不毕具。以韩卒之勇,被坚甲,蹠劲弩⑧,带利剑,一人当百,不足言也。夫以韩之劲与大王之贤,乃西面事秦,交臂而服,羞社稷而为天下笑,无大于此者矣。是故愿大王孰计之。
①谿子:强弓名。当时南方的少数民族善制柘弩和竹弩,此指韩国仿造的谿子弩。少府:韩国造械机构。时力、距来:均为少府所造弩名。②超足:超腾举脚。古代用脚踏、手扳发射强弩。③括:箭的末端。蔽:疑为衍文。洞胸:穿透胸部。④镝弇(yǎn,眼)心:箭射穿胸膛直至心脏。弇,覆盖、遮蔽。⑤鹄:即天鹅。⑥铁幕:铁甲串成的护臂。⑦革抉:射箭时套在左臂上的皮套。芮(fárul,伐锐):系盾丝带。⑧蹠:通“跖”。踏。
“大王事秦,秦必求宜陽、成皋。今兹效之①,明年又复求割地。与则无地以给之,不与则弃前功而受后祸。且大王之地有尽而秦之求无已,以有尽之地而逆无已之求,此所谓市怨结祸者也②,不战而地已削矣。臣闻鄙谚曰:"宁为鸡口,无为牛后③。’今西面交臂而臣事秦,何异于牛后乎?夫以大王之贤,挟强韩之兵,而有牛后之名,臣窃为大王羞之。”
于是韩王勃然作色,攘臂瞋目④,按剑仰天太息曰⑤:“寡人虽不肖,必不能事秦。今主君诏以赵王之教⑥,敬奉社稷以从。”
①兹:年。效:呈献,进献。②市怨:买怨,招怨。市,购买。③宁为鸡口,无为牛后:这是比拟之辞,是说鸡口虽小是进食的地方、牛后虽大却是排粪的地方。牛后,指牛的肛门。④攘(rǎng壤):捋。瞋(chēn,嗔)目:发怒时瞪大眼睛。⑤太息:出声长叹。⑥主君:对卿大夫的尊称。这里指苏秦。诏:告、教诲。
又说魏襄王曰:“大王之地,南有鸿沟、陈、汝南、许、郾、昆陽、召陵、舞陽、新都、新郪,东有淮颍、煮枣、无胥,西有长城之界,北有河外、卷、衍、酸枣,地方千里。地名虽小,然而田舍庐庑之数①,曾无所刍牧②。人民之众,车马之多,日夜行不绝,輷輷殷殷③,若有三军之众。臣窃量大王之国不下楚。然衡人怵王交强虎狼之秦以侵天下④,卒有秦患⑤,不顾其祸。夫挟强秦之势以内劫其主,罪无过此者。魏,天下之强国也;王,天下之贤王也。今乃有意西面而事秦⑥,称东藩⑦,筑帝宫⑧,受冠带⑨,祠春秋⑩,臣窃为大王恥之。
①庐庑:泛指房屋。庐,村屋或田间小屋。庑,大屋。数(cù,醋):密。②无所刍牧:因为田地房屋稠密,连放牧牲畜的地方都没有了。以此形容人口密集。刍牧,放牧牛羊。③輷(hōng,轰)輷殷殷:象声词。很多车马行走的声音。④怵:诱惑,引诱。⑤卒:通“猝”。突然。⑥西:向西。⑦藩:属国或属地。⑧筑帝宫:指为秦王建造离宫,以备巡游暂住。⑨受冠带:接受秦国的分封,采用秦国的冠服样式,制度。⑩祠春秋:贡献财物,春秋为秦助祭。
“臣闻越王勾践战敝卒三千人①,禽夫差于干遂;武王卒三千人,革车三百乘,制纣于牧野:岂其士卒众哉,诚能奋其威也。今窃闻大王之卒,武士二十万②,苍头二十万③,奋击二十万④,厮徒十万⑤,车六百乘,骑五千匹。比其过越王勾践、武王远矣,今乃听于群臣之说而欲臣事秦。夫子秦必割地以效实⑥,故兵未用而国已亏矣。凡群臣之言事秦者,皆奸人,非忠臣也。夫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求外交,偷取一时之功而不顾其后,破公家而成私门,外挟强秦之势以内劫其主,以求割地,愿大王孰察之。
①敝卒:疲敝之卒。吴越夫椒之战以后,越王勾践以余兵五千人保栖会稽。见卷四十一《越王勾践世家》。②武士:勇士。③苍头:用青布裹头以异于众的士兵。一说精锐敢死队的称号。④奋击:冲锋陷阵的精锐部队。⑤厮徒:勤杂兵。⑥效实:以割地之实,表示忠诚。
“《周书》曰①:"绵绵不绝,蔓蔓奈何?豪釐不伐,将用斧柯②。’前虑不定,后有大患,将奈之何?大王诚能听臣,六国从亲,专心并力一意,则必无强秦之患。故敝邑赵王使臣效愚计,秦明约,在大王之诏诏之。”
①《周书》:即《周逸书》,旧题《汲冢周书》。主要记录周代政令。《汉书·艺文志》有《周书》七十一篇。②四句引文自《周书·和寤解》。以草木作比,意思是说草木滋长出微弱的嫩枝时不去掉它,等长得粗壮后再想去掉它,只好用斧头了。緜緜,微弱。蔓蔓,滋长延伸的样子。毫釐,通“毫厘”。细微之意。
魏王曰:“寡人不肖,未尝得闻明教。今主君以赵王之诏诏之,敬以国从。”
因东说齐宣王曰:“齐南有泰山,东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勃海,此所谓四塞之国也。齐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三军之良①,五家之兵②,进如锋矢③,战如雷霆,解如风雨。即有军役,未偿倍泰山④,绝清河⑤,涉勃海也。临菑中七万户,臣窃度之⑥,不下户三男子,三七二十一万,不待发于远县,而临菑之卒固已二十一万矣。临菑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弹琴击筑⑦,斗鸡走狗,六博蹋鞠者⑧。临菑之涂⑨,车毂击⑩,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气扬。夫以大王之贤与齐之强,天下莫能当。今乃西面而事奉,臣窃为大王羞之。
①三军:即全军。周制天子六军,诸侯大国三军。一军为一万二千五百人。齐国设上、中、下三军。②五家之兵:指齐桓公时管仲所定的兵制,每五家为一轨,一家出一丁,五人为一伍,由轨长率之。一说五家即五国。③锋矢:极言士兵勇猛凡捷,如锋如矢。《正义》云:“齐军之进,若锋芒之刀,良弓之矢,用之有进无退。”④倍泰山:《史记会注考证》云:“征山南之兵也,是亦一部。”⑤绝:横渡。⑥窃度:私下推测,估计。⑦筑:古弦乐器名。形如琴,十三弦。⑧六博:古代一种博戏。蹋鞠:古代一种习武的游戏。《集解》引刘向《别録》曰:“蹋鞠,兵势也,所以练武士,知有材也,皆因嬉而讲练之。”⑨涂:同“途”。⑩毂:车轴两端伸出车轮的部分。(11)连衽成帷:把衣襟连在一起形成帐幔。衽,衣襟。帷,帐幔。(12)袂:衣袖。
“且夫韩、魏之所以重畏秦者,为与秦接境壤界也。兵出而相当,不出十月而战胜存亡之机决矣。韩、魏战而胜秦,则兵半折,四境不守;战而不胜,则国已危亡随其后。是故韩、魏之所以重与秦战,而轻为之臣也。今秦之攻齐则不然。倍韩、魏之地①,过卫陽晋之道,径乎亢父之险,车不得方轨②,骑不得比行③,百人守险,千人不敢过也。秦虽欲深入,则狼顾④,恐韩、魏之议其后也。是故恫疑虚猲⑤骄矜而不敢进,则秦之不能害齐亦明矣。
①倍:通“背”。背向。②方轨:两车并行。③比行:两马齐进。比,并列。④狼顾:狼性多疑,唯恐突袭,走路时常回顾。以比喻秦有后顾之忧。⑤恫疑虚猲:虚张声势,恐吓威胁。猲通“喝”。
夫不深料秦之无奈齐何,而欲西面而事之,是群臣之计过也。今无臣事秦之名而有强国之实,臣是故愿大王少留意计之。”
齐王曰:“寡人不敏①,僻远守海,穷道东境之国也,未尝得闻余教②。今足下以赵王诏诏之,敬以国从。”
乃西南说楚威王曰:“楚,天下之强国也;王,天下之贤王也。西有黔中、巫郡,东有夏州、海陽,南有洞庭、苍梧,北有陉塞、郇陽,地方五千余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此霸王之资也。夫以楚之强与王之贤,天下莫能当也。今乃欲西面而事秦,则诸侯莫不西面而朝于章台之下矣。
①不敏:不才。自谦词。余教:剩余的教诲。敬重客气之言。
“秦之所害莫如楚,楚强则秦弱,秦强则楚弱,其势不两立。故为大王计,莫如从亲以孤秦。大王不从〔亲〕,秦必起两军,一军出武关,一军下黔中,则鄢郢动矣。
“臣闻治之其未乱也,为之其未有也。患后而后忧之,则无及已。故愿大王蚤孰计之①。”
“大王诚能听臣,臣请令山东之国奉四时之献,以承大王之明诏,委社稷,奉宗庙,练士厉兵②,在大王之所用之。大王诚能用臣之愚计,则韩、魏、齐、燕、赵、卫之妙音美人必充后宫,燕代橐驼良马必实外厩③。故从合则楚王④,衡成则秦帝⑤。今释霸王之业,而有事人之名,臣窃为大王不取也。
“夫秦,虎狼之国也,有吞天下之心。秦,天下之仇雠也⑥。衡人皆欲割诸侯之地以事秦,此所谓养仇而奉雠者也。夫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外交强虎狼之秦,以侵天下,卒有秦患,不顾其祸。夫外挟强秦之威以内劫其主,以求割地,大逆不忠,无过此者。故从亲则诸侯割地以事楚,衡合则楚割地以事秦,此两策者相去远矣,二者大王何居焉?故敝邑赵王使臣效愚计,奉明约,在大王诏之。”
楚王曰:“寡人之国西与秦接境,秦有举巴蜀并汉中之心。秦,虎狼之国,不可亲也。而韩、魏迫于秦患,不可与深谋,与深谋恐反人以入于秦⑦,故谋未发而国已危矣。寡人自料以楚当秦,不见胜也;内与群臣谋,不足恃也。寡人卧不安席,食不甘味,心摇摇然如县旌而无所终薄⑧。今主君欲一天下⑨,收诸侯,存危国,寡人谨奉社稷以从。”
于是六国从合而并力焉。苏秦为从约长,并相六国。
①蚤:通“早”。②厉兵:磨砺兵器。厉,通“砺”。兵,兵器。③橐:骆驼。厩:牲畜栏。④王:统一天下,成就王业。⑤帝:称帝。⑥雠:仇人,仇敌。⑦反人:返回秦国并洩露消息的人。反同“返”。⑧县(xuán,玄)旌:悬挂在空中的旗子。县,同“悬”。悬挂。旌,古代用五色羽毛装饰的旗子。终薄:着落,安顿。⑨一:统一。
北报赵王,乃行过雒陽,车骑辎重,诸侯各发使送之甚众,疑于王者①。周显王闻之恐惧,除道,使人郊劳②。苏秦之昆弟妻嫂侧目不敢仰视③,俯伏侍取食。苏秦笑谓其嫂曰:“何前倨而后恭也④?”嫂委蛇蒲服⑤,以面掩地而谢曰:“见季子位高金多也⑥。”苏秦喟然叹曰:“此一人之身,富贵则亲戚畏惧之,贫贱则轻易之,况众人乎!且使我有洛陽负郭田二顷⑦,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于是散千金以赐宗族朋友。初,苏秦之燕,贷人百钱为资,及得富贵,以百金偿之。遍报诸所尝见德者。其从者有一人独未得报,乃前自言。苏秦曰:“我非忘子。子之与我至燕,再三欲去我易水之上,方是时,我困,故望子深⑧,是以后子。子今亦得矣。”
苏秦既约六国从亲,归赵,赵肃侯封为武安君,乃投从约书于秦。秦兵不敢窥函谷关十五年⑨。
①疑(nl,你):通“拟”。比拟,拟比。②郊劳:到郊外迎接、慰劳。昆弟:同母所生的兄弟。④前倨而后恭:前时傲慢,后时恭敬。形容对人态度改变。倨,傲慢。⑤委蛇:也作“逶迤”。伏地曲行而进。蒲服:同“匍匐”。伏地膝行。⑥季子:其嫂呼小叔为季子。一说苏秦的表字。⑦负郭:靠近城郭。负,背倚。郭,外城。⑧望:埋怨,责怪。⑨窥:窥探。十五年:卷七十《张仪列传》载张仪说楚怀王谓秦“不出兵函谷十五年以攻齐、赵”,说赵武灵王亦谓“秦兵不敢出函谷关十五年”;卷七十九《范睢蔡泽列传》载范睢说秦昭王亦云“至今闭关十五年,不敢窥兵于山东”或谓此皆策士游说之辞,于史不合。按考之《秦本纪》及有关“世家”,秦与东方六国虽然也有战争,但基本上无大的战事,并非都是策士夸大之辞。
其后秦使犀首欺齐、魏,与共伐赵,欲败从约。齐、魏伐赵,赵王让苏秦①。苏秦恐,请使燕,必报齐。苏秦去赵而从约皆解。
秦惠王以其女为燕太子妇。是岁,文侯卒,太子立,是为燕易王。易王初立,齐宣王因燕丧伐燕,取十城。易王谓苏秦曰:“往日先生至燕,而先王资先生见赵②,遂约六国从③。今齐先伐赵,次至燕,以先生之故为天下笑,先生能为燕得侵地乎?”苏秦大惭,曰:“请为王取之。”
苏秦见齐王,再拜,俯而庆,仰而吊④。齐王曰:“是何庆吊相随之速也?”苏秦曰:“臣闻饥人所以饥而不食乌喙者⑤,为其愈充腹而与饿死同患也。今燕虽弱小,即秦王之少婿也。大王利其十城而长与强秦为仇。今使弱燕为雁行而强秦敝其后⑥,以招天下之精兵,是食乌喙之类也。”齐王愀然变色曰⑦:“然则奈何?”苏秦曰:“臣闻古之善制事者,转祸为福,因败为功。大王诚能听臣计,即归燕之十城。燕无故而得十城,必喜;秦王知以已之故而归燕之十城,亦必喜。此所谓弃仇雠而得石交者也⑧。夫燕、秦俱事齐,则大王号令天下,莫敢不听。是王以虚辞附秦,以十城取天下。此霸王之业也。”王曰:“善。”于是乃归燕之十城。
①让:责备,责怪。②资:资助,帮助。③从:合纵。从通“纵”。④吊:对受灾祸的人表示哀悼、慰问。⑤乌喙:一种毒植物,即乌头。⑥雁行:大雁飞行有序,或成“一”字形,或成“人”字形,这里以喻是在前面的行列。敝:通“蔽”。遮挡,掩蔽。⑦愀然:神情变得凄怆而严肃。⑧石交:指感情深厚牢不可破的友谊或友人。
人有毁苏秦者曰:“左右卖国反覆之臣也,将作乱。”苏秦恐得罪,归,而燕王不复官也。苏秦见燕王曰:“臣,东周之鄙人也①,无有分寸之功,而王亲拜之于庙而礼之于廷②。今臣为王却齐之兵而(攻)得十城③,宜以益亲,今来而王不官臣者④,人必有以不信伤臣于王者。臣之不信,王之福也。臣闻忠信者,所以自为也;进取者,所以为人也。且臣之说齐王,曾非欺之也。臣弃老母于东周,固去自为而行进取也。今有孝如曾参,廉如伯夷,信如尾生。得此三人者以事大王,何若?”王曰:“足矣。”苏秦曰:“孝如曾参,义不离其亲一宿于外,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而事弱燕之危王哉?廉如伯夷,义不为孤竹君之嗣⑤,不肯为武王臣,不受封侯而饿死首陽山下。有廉如此,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而事行进取于齐哉?信如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⑥,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柱而死。有信如此,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却齐之强兵哉?臣所谓以忠信得罪于上者也。”燕王曰:“若不忠信耳⑦,岂有以忠信而得罪者乎?”苏秦曰:“不然。臣闻客有远为吏而其妻私于人者⑧,其夫将来,其私者忧之,妻曰"勿忧,吾已作药酒待之矣’。居三日,其夫果至,妻使妾举药酒进之。妾欲言酒之有药,则恐其逐主母也;欲勿言乎,则恐其杀主父也。于是乎详僵而弃酒⑨,主父大怒,笞之五十⑩,故妾一僵而覆酒,上存主父,下存主母,然而不免于笞,恶在乎忠信之无罪也夫??臣之过,不幸而类是乎!”燕王曰:“先生复就故官。”益厚遇之。
①鄙人:鄙陋的人。自我谦辞。②庙:宗庙。古代帝王供祀祖宗的所在。③却:退却。④官:授官。⑤嗣:继承人,接续人。⑥期:约定的时间。引申为约会。⑦若:你。⑧私:私通,指不正当的男女关系。⑨详僵:假装仆倒。详,通“佯”,假装。僵,仆倒。⑩笞:用竹板或荆条打人脊背或臂、腿的刑罚。?恶:哪里,怎么。
易王母,文侯夫人也,与苏秦私通。燕王知之,而事之加厚。苏秦恐诛,乃说燕王曰:“臣居燕不能使燕重①,而在齐则燕必重。”燕王曰:“唯先生之所为②。”于是苏秦详为得罪于燕王而亡走齐③,齐宣王以为客卿④。
①重:地位提高。②唯:听从的样子,任凭的意思。③亡:逃。④客卿:请别国人在本国做官,其位为卿而以客礼待之。
齐宣王卒,湣王即位,说湣王厚葬以明孝,高宫室大苑囿以明得意①,欲破敝齐而为燕②。燕易王卒,燕哙立为王。其后齐大夫多与苏秦争宠者,而使人刺苏秦,不死,殊而走③。齐王使人求贼,不得。苏秦且死,乃谓齐王曰:“臣即死,车裂臣于徇于市④,曰"苏秦为燕作乱于齐’,如此则臣之贼必得矣。”于是如其言,而杀苏秦者果自出,齐王因而诛之。燕闻之曰:“甚矣⑤,齐之为苏生报仇也!”
①高:使……增高。大:使……加大。苑囿:古代帝王畜养禽兽、种植林木的地方。②破敝:使……衰败。③殊:死。此指虽未即死,已是致命伤。④车裂:以车撕裂人体。俗称“五马分尸”。徇:示众。⑤甚矣:太过分了啊。
苏秦既死,其事大泄。齐后闻之,乃恨怒燕。燕甚恐。苏秦之弟曰代,代弟苏厉,见兄遂①,亦皆学。及苏秦死,代乃求见燕王,欲袭故事②。曰:“臣,东周之鄙人也。窃闻大王义甚高,鄙人不敏,释锄耨而干大王③。至于邯郸,所见者绌于所闻于东周④,臣窃负其志⑤。及至燕廷,观王之群臣下吏,王,天下之明王也。”燕王曰:“子所谓明王者何如也?”对曰:“臣闻明王务闻其过⑥,不欲闻其善,臣请谒王之过⑦。夫齐、赵者,燕之仇雠也;楚、魏者,燕之援国也。今王奉仇雠以伐援国,非所以利燕也。王自虑之,此则计过⑧,无以闻者,非忠臣也。”王曰:“夫齐者固寡人之雠,所欲伐也,直患国敝力不足也。子能以燕伐齐⑨,则寡人举国委子⑩。”对曰:“凡天下战国七,燕处弱焉。独战则不能,有所附则无不重。南附楚,楚重;西附秦,秦重;中附韩、魏,韩、魏重。且苟所附之国重?,此必使王重矣。今夫齐,长主而自用也?。南攻楚五年,畜聚竭(13);西困秦三年,士卒罢敝(14);北与燕人战,覆三军,得二将。然而以其余兵南面举五千乘之大宋(16),而包皮皮十二诸侯(17)。此其君欲得,其民力竭,恶足取乎!且臣闻之,数战则民劳,入师则兵敝矣(18)。”燕王曰:“吾闻齐有清济、浊河可以为固,长城、距防足以为塞,诚有之乎?”对曰:“天时不与,虽有清济、浊河,恶足以为固!民力罢敝,虽有长城、距防,恶足以为塞!且异日济西不师(19),所以备赵也;河北不师,所以备燕也。今济西河北尽已役矣,封内敝矣(20)。夫骄君必好利,而亡国之臣必贪于财。王诚能无羞从子母弟以为质(21),宝珠玉帛以事左右,彼将有德燕而轻亡宋,则齐可亡已。”燕王曰:“吾终以子受命于天矣。”燕乃使一子质于齐。而苏厉因燕质子而求见齐王。齐王怨苏秦,欲囚苏厉。燕质子为谢,已遂委质为齐臣(22)。
①遂:这里指功成名就,遂顺心愿。②袭:因袭,继承。故事:旧事,旧业。③耨(nòu):锄草的农具。干:求,求取。④绌(chù,处):不足,不如。⑤负:担负起,承担起。⑥务:必须,一定。谒:说明,告诉,陈述。⑧计过:策略的错误。⑨子:您。表示敬意。⑩举:全。委:委托,托付。?苟:如果,假如。?长主:年高、位高或辈份高的君主。自用:自以为是,固执自信,不考虑别人的意见。(13)畜聚竭:积聚已尽。畜,同“蓄”。积聚,储蓄。(14)罢(pí,皮)敝:羸弱疲困。罢,通“疲”。疲乏、疲劳。指士卒年老体弱。(15)以上二句的意思是,齐覆灭三军,而燕失二将。(16)举:此指大败。用“举”字是夸张之言。(17)包皮皮:吞并,囊括。十二诸侯:指邹、鲁等小柄。(18)入师:当作“久师”。长时间作战。(19)异日:往日,从前。不师:即不役。每役免于征发。(20)封内:封地境内。(21)从子:侄子。毋弟:同母所生的弟弟。质:作为保证的人,即人质。(22)委质:古人相见,必执贽为礼,如卿以羔,大夫以雁等。一说“质”为形体。委质,人臣拜见人君时屈膝委体于地。
燕相子之与苏代婚,而欲得燕权,乃使苏代侍质子于齐。齐使代报燕,燕王哙问曰:“齐王其霸乎?”曰:“不能。”曰:“何也?”曰:“不信其臣。”于是燕王专任子之,已而让位,燕大乱。齐伐燕,杀王哙、子之。燕立昭王,而苏代、苏厉遂不敢入燕,皆终归齐,齐善待之。
苏代过魏,魏为燕执代①。齐使人谓魏王曰:“齐请以宋地封泾陽君,秦必不受。秦非不利有齐而得宋地也,不信齐王与苏子也。今齐魏不和如此其甚,则齐不欺秦。秦信齐,齐秦合,泾陽君有宋地,非魏之利也。故王不如东苏子②,秦必疑齐而不信苏子矣。齐秦不合,天下无变,伐齐之形成矣。”于是出苏代。代之宋,宋善待之。
①执:拘捕。②东苏子:让苏代回东方去。
齐伐宋,宋急,苏代乃遗燕昭王书曰①:
夫列在万乘而寄质于齐②,名卑而权轻;奉万乘助齐伐宋,民劳而实费;夫破宋,残楚淮北,肥大齐③,雠强而国害:此三者皆国之大败也④。然且王行之者,将以取信于齐也。齐加不信于王,而忌燕愈甚,是王之计过矣。夫以宋加之淮北,强万乘之国也,而齐并之,是益一齐也⑤。北夷方七百里⑥,加之以鲁、卫,强万乘之国也,而齐并之,是益二齐也。夫一齐之强,燕犹狼顾而不能支,今以三齐临燕,其祸必大矣。
①遗:赠给,致送。②寄质于齐:燕前有一子质于齐。③肥:壮,壮大。④大败:失大策,坏大事。⑤益一齐:使齐国得益于一倍的国力。⑥方:纵横面积。
虽然,智者举事,因祸为福,转败为功。齐紫①,败素也②,而贾十倍③;越王勾践栖于会稽,复残强吴而霸天下:此皆因祸为福,转败为功者也。
①齐紫:齐国的紫衣。当时齐桓公好紫服,一国尽服紫。②败素:破旧的白缯。③贾十倍:商人为牟利,以破旧百缯染为紫色,可获十倍之利。贾,通“价”,价格。
今王若欲因祸为福,转败为功,则莫若挑霸齐而尊之①,使使盟于周室②,焚秦符③,曰“其大上计,破秦;其次,必长宾之④”。秦挟宾以待破,秦王必患之。秦五世伐诸侯,今为齐下,秦王之志苟得穷齐,不惮以国为功⑤。然则王何不使辩士以此言说秦王曰:“燕、赵破宋肥齐,尊之为之下者,燕、赵非利之也。燕赵不利而势为之者,以不信秦王也。然则王何不使可信者接收燕、赵,令泾陽君、高陵君先于燕、赵?秦有变,因以为质,则燕、赵信秦。秦为西帝,燕为北帝,赵为中帝,立三帝以令于天下。韩、魏不听则秦伐之,齐不听则燕、赵伐之,天下孰敢不听?天下服听,因驱韩、魏以伐齐,曰"必反宋地,归楚淮北’。反宋地,归楚淮北,燕、赵之所利也;并立三帝,燕、赵之所愿也。夫实得所利,尊得所愿,燕、赵弃齐如脱?矣⑥。今不收燕、赵,齐霸必成。诸侯赞齐而王不从,是国伐也⑦;诸侯赞齐而从之,是名卑也。今收燕、赵,国安而民尊;不收燕、赵,国危而名卑。夫去尊安而取危卑,智者不为也。”秦王闻若说,必若刺心然。则王何不使辩士以此若言说秦?秦必取,齐必伐矣。
夫取秦,厚交也;代齐,正利也。尊厚交,务正利,圣王之事也。
①挑:挑动,怂恿。②周室:周王室。室、朝廷。③符:古代朝廷传达命令或征调兵将用的凭证。④宾:通“摈”。遗弃,排斥。⑤惮:害怕,畏惧。⑥脱?(xǐ,喜)像脱掉无跟的鞋一样方便。?,古代一种拖鞋。⑦国伐:国被攻伐。
燕昭王善其书,曰:“先人尝有德苏氏,子之之乱而苏氏去燕。燕欲报仇于齐,非苏氏莫可。”乃召苏代,复善待之,与谋伐齐。竟破齐,湣王出走。
久之,秦召燕王,燕王欲往,苏代约燕王曰①:“楚得枳而国亡,齐得宋而国亡,齐、楚不得以有枳、宋而事秦者,何也?则有功者,秦之深雠也。秦取天下,非行义也,暴也。秦之行暴,正告天下②。
①约:阻止。②正告:明白郑重地告知。
“告楚曰:"蜀地之甲①,乘船浮于汶,乘夏水而下江,五日而至郢。汉中之甲,乘船出于巴,乘夏水而下汉,四日而至五渚。寡人积甲宛东下随,智者不及谋,勇士不及怒,寡人如射隼矣②。王乃欲待天下之攻函谷,不亦远乎!’楚王为是故,十七年事秦。
①甲:古代士卒穿的革制护身衣,以此指代军队。②射隼:比喻行动捷速。隼,一种凶猛的鸟。也叫鹘。
“秦正告韩曰:"我起乎少曲,一日而断大行①。我起乎宜陽触平陽,二日而莫不尽繇②。我离两周而触郑③,五日而国举④。’韩氏以为然,故事秦。
①大(tài,态)行:即太行。大,同“太”。②繇:震撼,动摇。③离:经历。此指通过,穿过。④国举:占领整个国家。举,攻克,夺取。
“秦正告魏曰:"我举安邑,塞女戟,韩氏太原卷。我下轵,道南陽,封冀,包皮皮两周。乘夏水,浮轻舟,强弩在前,锬戈在后①,决荥口,魏无大梁;决白马之口,魏无外黄、济陽;决宿胥之口,魏无虚、顿丘。陆攻则击河内,水攻则灭大梁。’魏氏以为然,故事秦。
①锬(xiān,先)戈:锋利兵器。
“秦欲攻安邑,恐齐救之,则以宋委于齐。曰:"宋王无道,为木人以(写)〔象〕寡人,射其面。寡人地绝兵远①,不能攻也。王苟能破宋有之,寡人如自得之。’已得安邑,塞女戟,因以破宋为齐罪。
“秦欲攻韩,恐天下救之,则以齐委于天下,曰:"齐王四与寡人约,四欺寡人,必率天下以攻寡人者三。有齐无秦,有秦无齐,必伐之,必亡之。’已得宜陽、少曲,致蔺、〔离〕石,因以破齐为天下罪。
“秦欲攻魏重楚②,则以南陽委于楚。曰:"寡人固与韩且绝矣。残均陵,塞?,苟利于楚,寡人如自有之。’魏弃与国而合于秦,因以塞?为楚罪。
①绝:遥远。②重:敬重,推崇。
“兵困于林中,重燕、赵,以胶东委于燕,以济西委于赵。已得讲于魏①,至公子延②,因犀首属行而攻赵③。
“兵伤于谯石,而遇败于陽马,而重魏,则以叶、蔡委于魏。已得讲于赵,则劫魏,〔魏〕不为割。困则使太后弟穰候为和,赢则兼欺舅与母④。
“适燕者曰"以胶东’⑤,适赵者曰"以济西’,适魏者曰"以叶、蔡’,适楚者曰"以塞?’,适齐者曰"以宋’。此必令言如循环,用兵如剌蜚⑥,母不能制,舅不能约。
“龙贾之战⑦,岸门之战⑧,封陵之战⑨,高商之战⑩,赵庄之战(11),秦之所杀三晋之民数百万(12),今其生者皆死秦之孤也⒀。西河之外,上洛之地、三川晋国之祸,三晋之半,秦祸如此其大也。而燕、赵之秦者,皆以争事秦说其主,此臣之所大患也。”
①讲:和解,媾和。②至:当作“质”。作人质。③属行:连兵相续。属,相连属。行,行列。指军队。④嬴:通“赢”。获胜。舅与母:指穰候与宣太后。⑤适(zh︽,哲):通“谪”。谴责,惩罚。⑥剌蜚:比喻用兵捷速,易于取胜。蜚,小飞虫。一说当作“韭”、菜。剌韭,犹如割菜。⑦龙贾之战:魏襄王五年(前314),秦惠王派公子卬攻魏,大败龙贾军于雕陰。见卷四十四《魏世家》,卷五《秦本纪》。⑧岸门之战:秦惠文王更元后十一年(前314),秦在岸门大败韩军。见卷五《秦本纪》、卷四十四《魏世家》。⑨封陵之战:魏哀王十六年(前303),在封陵,秦军大败魏军。《魏世家》略及其战。⑩高商之战:战事不详。《秦本纪》载有庄襄王三年攻魏高都并拔之事。?赵庄之战:卷五《秦本纪》载,秦惠文王更元后十二年(前313),庶长疾攻赵,虏赵将庄”。卷四十三《赵世家》载,赵武灵王十三年秦攻占蔺,“虏将军赵庄”,卷十五《六国年表》载同,在赵国栏。而《赵世家》又载,赵肃候二十二年“赵疵与秦战,败,秦杀疵河西”,取赵蔺、离石。《正义》在赵武灵王“十三年,秦拔我蔺,虏将军赵庄”句下谓“本一作"茈’”。本传《集解》取赵肃候二十二年载,谓“赵庄与秦战败,秦杀赵庄河西”。综此,“赵庄”之战还须另考。?三晋:春秋末年,晋国被韩、赵、魏三家大夫所分,各立为国,史称三晋。(13)死秦之孤:抗秦战争中死者的遗孤。
燕昭王不行。苏代复重于燕。
燕使约诸侯从亲如苏秦时,或从或不①,而天下由此宗苏氏之从约②。代、厉皆以寿死,名显诸侯。
①不:相当于“否”。②宗:推重,尊崇。
太史公曰:苏秦兄弟三人,皆游说诸侯以显名,其术长于权变①。而苏秦被反间以死②,天下共笑之,讳学其术③。然世言苏秦多异,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夫苏秦起闾阎④,连六国从亲,此其智有过人者。吾固列其行事,次其时序,毋令独蒙恶声焉⑤。
①权变:机变,随机应变。②反间:利用间谍离间敌人内部,使其落入自己的圈套。③讳:回避,顾忌。④闾阎:指民间。⑤蒙:受,遭受。
张仪列传第十王学孟译注
【说明】
张仪列传与苏秦列传堪称姊妹篇。苏秦游说六国,张仪也游说六国;苏秦合纵以燕为主,张仪连横以魏为主,文法也一纵一横。他们都是以权变之术和雄辩家的姿态,雄心勃勃,一往无前,为追求事功而生死置之度外的人物,表现了他们的雄才大略,体现了他们的力量和存在的价值。张仪除了张扬暴露合纵的短处,用以附会自己的主张而外,借秦国强大的势力,又多以威胁利诱、欺诈行骗的权术,成为轰动一时的风云人物。
很多段落,不像史书的人物传记,却逼十似后世小说。张仪相楚,以商於之地六百里行骗楚王就几乎具备后世小说的全部特征。几百字的小文就有开端、发展、高|潮、结局、余波;其中又不乏戏剧的冲突和曲折的情节;人物刻画得鲜明生动而富于个性特征。笔触灵活,神彩飞扬,又不乏幽默之笔,把一个完整的故事描写得曲曲折折、有声有色。其中张仪的欺诈权变之术,成竹在胸的韬略以及他的气质、风度,侃侃而谈的才能,善于借物转祸为福的本领;楚王的贪婪愚蠢,刚愎自用,感情的冲动;陈轸的老谋深算、料事如神、耿介衷肠、直面陈言,于严肃、庄重气氛中的诙谐幽默的风采,都在矛盾纠葛的冲突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苏秦激张仪入秦,历来被人所激赏。张仪被楚相诬陷“盗璧”,鞭笞数百,投奔苏秦,却被拒之门外,又遭羞辱,怒而入秦,凭借不期的资助,得以被惠王任用。情节曲折多变,故事性强。张仪从希望到失望再到希望的过程,性格逐渐展开,前有蓄势,后有照应,使故事组织得井然有序,无懈可击。
人物对话极其简洁,个性化语言刻画了个性化的人物,已为后世小说的楷模。当张仪被楚相“掠笞数百”,其妻曰:“嘻!子毋读书游说,安得此辱乎?”张仪谓其妻曰:“视吾舌尚在否?”其妻笑曰:“舌在也。”仪曰:“足矣。”张仪被辱后的幽默、风趣,与妻子戏谑的情状,对读书游说不可动摇的意志,已然再现。廖廖几笔,内涵丰富、耐人咀嚼。
本传语言艺术的成就是多方面的。说韩时,对秦兵在战场上舍生忘死,冲锋陷阵的描写,对战马夸诞放漫的描摹,犹如大笔泼墨,使人感到万马奔腾的声势。而说赵时,却以貌似恪守本分,唯恐督过的语言,竟如语意双关的外交辞令,处处锋芒毕露,处处杀机四伏,处处是刀光剑影,处处是包皮皮举天下的雄心。很多内涵丰富的语言,如“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卞庄剌虎,一举两得”等等,作为成语典故,为今人所习用。
【译文】
张仪是魏国人。当初曾和苏秦一起师事鬼谷子先生,学习游说之术,苏秦自认为才学比不上张仪。
张仪完成学业,就去游说诸侯。他曾陪着楚相喝酒,席间,楚相丢失了一块玉璧,门客们怀疑张仪,说:“张仪贫穷,品行鄙劣,一定是他偷去了宰相的玉璧。”于是,大家一起把张仪拘捕起来,拷打了几百下。张仪始终没有承认,只好释放了他。他的妻子又悲又恨地说:“唉!您要是不读书游说,又怎么能受到这样的屈辱呢?”张仪对他的妻子说:“你看看我的舌头还在不在?”他的妻子笑着说:“舌头还在呀。”张仪说:“这就够了。”
那时,苏秦已经说服了赵王而得以去各国结缔合纵相亲的联盟,可是他害怕秦国趁机攻打各诸侯国,盟约还没结缔之前就遭到破坏。又考虑到没有合适的人可以派到秦国,于是派人暗中引导张仪说:“您当初和苏秦感情很好,现在苏秦已经当权,您为什么不去结交他,用以实现功成名就的愿望呢?”于是张仪前往赵国,呈上名帖,请求会见苏秦。苏秦就告诫门下的人不给张仪通报,又让他好几天不能离去。这时苏秦才接见了他。让他坐在堂下,赐给他奴仆侍妾吃的饭菜,还屡次责备他说:“凭着您的才能,却让自己穷困潦倒到这样的地步。难道我不能推荐您让您富贵吗?只是您不值得录用罢了。”说完就把张仪打发走了。张仪来投奔苏秦,自己认为都是老朋友了,能够求得好处,不料反而被羞辱,很生气,又考虑到诸侯中没有谁值得侍奉,只有秦国能侵扰赵国,于是就到秦国去了。
不久苏秦对他左右亲近的人说:“张仪是天下最有才能的人,我大概比不上他呀。如今,幸亏我比他先受重用,而能够掌握秦国权力的,只有张仪才行。然而,他很贫穷,没有进身之阶。我担心他以小的利益为满足而不能成就大的功业,所以把他召来羞辱他,用来激发他的意志,您替我暗中侍奉他。”苏秦禀明赵王,发给他金钱、财物和车马,派人暗中跟随张仪,和他投宿同一客栈,逐渐地接近他,还以车马金钱奉送他,凡是他需要的,都供给他,却不说明谁给的。于是张仪才有机会拜见了秦惠王。惠王任用他作客卿,和他策划攻打诸侯的计划。
这时,苏秦派来的门客要告辞离去,张仪说:“依靠您鼎力相助,我才得到显贵的地位,正要报答您的恩德,为什么要走呢?”门客说:“我并不了解您,真正了解您的是苏先生。苏先生担心秦国攻打赵国,破坏合纵联盟,认为除了您没有谁能掌握秦国的大权,所以激怒先生,派我暗中供您钱财,这都是苏先生谋划的策略。如今先生已被重用,请让我回去复命吧!”张仪说:“唉呀,这些权谋本来都是我研习过的范围而我却没有察觉到,我没有苏先生高明啊!况且我刚刚被任用,又怎么能图谋攻打赵国呢?请替我感谢苏先生,苏先生当权的时代,我张仪怎么敢奢谈攻赵呢?”张仪出任秦国宰相以后,写信警告楚国宰相说:“当初我陪着你喝酒,我并没偷你的玉璧,你却鞭打我。你要好好地守护住你的国家,我反而要偷你的城池了!”
苴国和蜀国相互攻打,分别到秦国告急。秦惠王要出动军队讨伐蜀国,又认为道路艰险狭窄,不容易到达。这时韩国又来侵犯秦国。秦惠王要先攻打韩国,然后再讨伐蜀国,恐怕有所不利;要先攻打蜀国,又恐怕韩国趁着久战疲惫之机来偷袭,犹豫不能决断。司马错和张仪在惠王面前争论不休,司马错主张讨伐蜀国,张仪说:“不如先讨伐韩国。”惠王说:“我愿听听你们的理由。”
张仪说:“我们先和魏国相亲,与楚国友好,然后进军三川,堵绝什谷的隘口,挡住屯留的要道。这样,使魏国到南陽的通道断绝,让楚国出兵逼十近南郑,秦军进击新城和宜陽,径直逼十近西周和东周的城郊,讨伐周王的罪恶,再攻占楚、魏的土地。周王自己知道没办法挽救,一定会献出传国的九鼎宝物。秦国占有了九鼎之宝,依照地图和户籍,就可以挟制着周天子而向天下发号施令,天下各国没有谁敢不听从的。这是统一天下的大业啊!如今蜀国是西方偏僻的国家,像戎狄一样的落后民族,搞得我们士兵疲惫、百姓劳苦,也不能够扬名天下,夺取了他们的土地也得不到实际的好处。我听说追求名位的人要到朝廷去,追求利益的人要到市场去。如今,三川、周室,如同朝廷和市场,大王却不到那里去争夺,反而到戎狄一类的落后地区去争夺,这离帝王的功业就太远了。”
司马错说:“不是这样。我听说,想使国家富强的人,一定要开拓他的疆土;想使军队强大的人,一定要使百姓富足;想要统一天下的人,一定要广施恩德。这三种条件具备了,帝王大业也就水到渠成了。如今,大王的疆土还狭小,百姓还贫穷,所以我希望大王先做些容易办到的事情。蜀国,是西方偏僻的国家,却是戎狄的首领,已经发生了类似夏桀、商纣的祸乱。出动秦国强大的军队去攻打它,就好像让豺狼去驱赶羊群一样。占领了它的土地就可以扩大秦国的疆域,夺取了它的财富就可以使百姓富足、整治军队。用不着损兵折将,他们就已经屈服了。攻克一个国家,天下人不认为我们残暴;把西方的全部财富取尽,天下人不认为我们贪婪,我们这一出动军队,使得声望、实利都有增益,还能享有禁止暴乱的好名声。如今去攻打韩国,劫持天子,是很坏的名声,未必就能得到好处,还负有不义的丑名,而又是天下人所不希望攻打的国家,那就危险了。请让我陈述一下理由:周王,是天下共有的宗主;是和齐、韩交往密切的国家。周王自己知道要失掉传国的九鼎,韩国自己知道将会失去三川,这二国必将通力合谋,依靠齐国和赵国的力量,与楚国、魏国谋求和解。如果他们把九鼎宝器送给楚国,把土地让给魏国,大王是不能阻止的,这就是我说的危险所在,所以不如攻打蜀国那样完满。”
惠王说:“说的好,我听您的。”终于出兵讨伐蜀国。当年十月攻占了蜀国。于是,平定了蜀国的暴乱,贬谪蜀王,改封号为蜀侯,派遣陈庄出任宰相。蜀国归秦国后,秦国因此更加强大、富足,更加轻视其他诸侯了。
惠王十年,派遣公子华和张仪围攻魏国的蒲陽,降服了它。张仪趁机又劝说秦王把它归还魏国,而且派公子繇到魏国去作人质。张仪又趁机劝说魏王道:“秦国对待魏国如此地宽厚,魏国不可不以礼相报。”魏国因此就把上郡、少梁献给秦国,用以答谢秦惠王。惠王就任用张仪为国相,把少梁改名叫夏陽。
张仪出任秦国国相四年,正式拥戴惠王为王。过了一年,张仪担任秦国的将军,夺取了陕邑,修筑了上郡要塞。
此后二年,秦王派张仪和齐、楚两国的国相在啮桑会谈。他从东方归来,被免去国相的职务,为了秦国的利益,他去魏国担任国相,打算使魏国首先臣侍秦国而让其它诸侯国效法它。魏王不肯接受张仪的建议,秦王大发雷霆,立刻出动军队攻克了魏国的曲沃、平周,暗中给张仪的待遇更加优厚。张仪觉得很惭愧,感到没有什么可以回敬来报答秦王。他留任魏国四年,魏襄侯去世,哀王即位。张仪又劝说哀王,哀王也不听从。于是,张仪暗中让秦国攻打魏国。魏国和秦国交战,失败了。
第二年,齐国又在观津打败了魏军。秦国想要再次攻打魏国,先打败了韩国申差的部队,杀死了八万官兵,使得诸侯们震惊慌恐。张仪再次游说魏王说:“魏国土地纵横不到一千里,士兵超不过三十万。四周地势平坦,像车轴的中心,可以畅通四方的诸侯国,又没有名山大川的隔绝。从新郑到大梁只有二百多里,战车飞驰,士兵奔跑,没等用多少力气就已经到了。魏国的南边和楚国接境,西边和韩国接境,北边和赵国接境,东边和齐国接境,士兵驻守四面边疆,光是防守边塞堡垒的人就不少于十万。魏国的地势,本来就是个战场。假如魏国向南与楚国友善而不和齐国友善,那么齐国就会攻打你的东面;向东与齐国友善而不和赵国友善,那么赵国就会攻打你的北面;与韩国不合,那么韩国攻打你的西面;不亲附楚国,那么楚国就会攻打你的南面;这就叫做四分五裂的地理形势啊。
“况且,各国诸侯缔结合纵联盟的目的,是为了凭靠它使国家安宁,君主尊崇,军队强大,名声显赫。如今,那些主张合纵的人,想使天下联合为一体,相约为兄弟手足,在洹水边上杀白马,歃血为盟,彼此表示信守盟约的坚定信念。然而,即使是同一父母所生的亲兄弟,还有争夺钱财的,您还打算凭借着苏秦虚伪欺诈、反复无常的策略,那必将遭到失败是很明显的了。
“假如大王不奉事秦国,秦国出兵攻打河外、占领卷地、衍地、燕地、酸枣,劫持卫国夺取陽晋,那么赵国的军队就不能南下支援魏国,赵国的军队不能南下而魏国的军队不能北上,魏军不能北上,合纵联盟的通道就被断绝了。合纵联盟的道路断绝,那么,大王的国家想不遭受危难,就办不到了。秦国使韩国屈服,进而攻打魏国,韩国害怕秦国,秦、韩合为一体,那么魏国的灭亡,快的简直来不及坐下来等待啊。这是我替大王担忧的啊。
“我替大王着想,不如奉事秦国。如果您奉事秦国,那么楚国、韩国一定不敢轻举妄动;没有楚国、韩国的外患,那么大王就可以垫高了枕头,安心地睡大觉了,国家一定没有什么可以忧虑的事了。
“况且,秦国想要削弱的莫过于楚国,而能够削弱楚国的莫过于魏国。楚国即使有富足强大的名声,而实际很空虚;它的士兵即使很多,然而总是轻易地逃跑溃散,不能够艰苦奋战。假如魏国发动所有军队向南面攻打楚国,胜利是肯定的。宰割楚国使魏国得到好处,使楚国亏损而归服秦国,转嫁灾祸,使自己的国家安宁,这是好事啊。假如大王不听从我的建议,秦国出动精锐部队向东进攻,那时即使您想要臣侍秦国,恐怕也来不及了。
“况且,那些主张合纵的人,大多只会讲大话,唱高调,很少让人信任。他们只想游说一个国君达到封侯的目的,所以天下游说之士,没有不日夜激动地紧握手腕,瞪大眼睛,磨牙鼓舌,大谈合纵的好处,用以劝说各国的国君。国君赞赏他们的口才,被他们的游说迷惑,难道这不是糊涂吗?
“我听说,羽毛虽轻,集聚多了,可以使船沉没;货物虽轻,但装载多了也可以折断车轴;众口所毁,就是金石也可以销熔;谗言诽谤多了,即使是骨肉之亲也会销灭。所以我希望大王审慎地拟订正确的策略,并且请准许我乞身引退,离开魏国。”
于是,哀王背弃了合纵盟约,依靠张仪请求和秦国和解。张仪回到秦国,重新出任国相。三年后,魏国又背弃了秦国加入合纵盟约。秦国就出兵攻打魏国,夺取了曲沃。第二年,魏国再次臣事秦国。
秦国想要攻打齐国,然而齐、楚两国缔结了合纵相亲的盟约,于是张仪前往楚国出任国相。楚怀王听说张仪来,空出上等的宾馆,亲自到宾馆安排他住宿。说:“这是个偏僻鄙陋的国家,您用什么来指教我呢?”张仪游说楚王说:“大王如果真要听从我的意见,就和齐国断绝往来,解除盟约,我请秦王献出商於一带六百里的土地,让秦国的女子作为服侍大王的侍妾,秦、楚之间娶妇嫁女,永远结为兄弟国家,这样向北可削弱齐国而西方的秦国也就得到好处,没有比这更好的策略了。”楚王非常高兴地应允了他。大臣们来向楚王祝贺,唯独陈轸为他伤悼。楚王很生气地说:“我用不着调兵遣将就得到六百里土地,臣子们向我祝贺,唯独你为我伤悼,这是为什么?”陈轸回答说:“不是这样,在我看来,商於一带的土地不仅不能得到,而且齐国和秦国可能会联合起来。齐、秦联合起来,那么一定会祸患临头。”楚王说:“能说明理由吗?”陈轸回答说:“秦国之所以重视楚国,是因为楚国有结盟的齐国。如今和齐国断绝往来,废除盟约,那么楚国就孤立了。秦国为什么不满足地追求一个孤立无援的楚国,而给它六百里土地呢?张仪回到秦国,一定会背弃向大王的承诺,这是向北和齐国断绝了外交关系,又从西方的秦国招来祸患,两国的军队必然会一块打到楚国。我妥善地替大王想出了对策,不如暗中和齐国联合而表面上断绝关系,并派人跟随张仪去秦国。假如秦国给了我们土地,再和齐国断交也不算晚;假如秦国不给我们土地,那就符合了我们的策略。”楚王说:“希望陈先生闭上嘴,不要再讲话了,等着我得到土地。”就把相印授给了张仪,还馈赠了大量的财物。于是就和齐国断绝了关系,废除了盟约,派了一位将军跟着张仪到秦国去接收土地。
张仪回到秦国,假装没拉住车上的绳索,跌下车来受了伤,一连三个月没上朝,楚王听到这件事,说:“张仪是因为我与齐国断交还不彻底吧?”就派勇士到宋国,借了宋国的符节,到北方的齐国辱骂齐王,齐王愤怒,斩断符节而委屈地和秦国结交。秦、齐建立了邦交,张仪才上朝。他对楚国的使者说:“我有秦王赐给的六里封地,愿把它献给楚王。”楚国使者说:“我奉楚王的命令,来接收商於之地六百里,不曾听说过六里。”使者回报楚王,楚王怒火填胸,立刻要出动军队攻打秦国。陈轸说:“我可以张开嘴说话了吗?与其攻打秦国,不如反过来割让土地贿赂秦国,和他合兵攻打齐国,我们把割让给秦国的土地,再从齐国夺回来补偿,这样,大王的国家还可以生存下去。”楚王不听,终于出动军队并派将军屈匄进攻秦国。秦、齐两国共同攻打楚国,杀死官兵八万,并杀死屈匄,于是夺取了丹陽、汉中的土地。楚国又派出更多的军队去袭击秦国,到蓝田,展开大规模的战半,楚军大败,于是楚国又割让两座城池和秦国媾和。
秦国要挟楚国,想得到黔中一带的土地,要用武关以外的土地交换它。楚王说:“我不愿意交换土地,只要得到张仪,愿献出黔中地区。”秦王想要遣送张仪,又不忍开口说出来。张仪却请求前往。惠王说:“那楚王恼恨先生背弃奉送商於土地的承诺,这是存心报复您。”张仪说:“秦国强大,楚国弱小,我和楚国大夫靳尚关系亲善,靳尚能够去奉承楚国夫人郑袖,而郑袖的话楚王是全部听从的。况且我是奉大王的命令出使楚国的,楚王怎么敢杀我。假如杀死我而替秦国取得黔中的土地,这也是我的最高愿望。”于是,他出使楚国。楚怀王等张仪一到就把他囚禁起来,要杀掉他。靳尚对郑袖说:“您知道您将被大王鄙弃吗?”郑袖说:“为什么?”靳尚说“秦王特别钟爱张仪而打算把他从囚禁中救出来,如今将要用上庸六个县的土地贿赂楚国,把美女嫁给楚王,用宫中擅长歌唱的女人作陪嫁。楚王看重土地,就会敬重秦国。秦国的美女一定会受到宠爱而尊贵,这样,夫人也将被鄙弃了。不如替张仪讲情,使他从囚禁中释放出来。”于是郑袖日夜向怀王讲情说:“做为臣子,各自为他们的国家效力。现在土地还没有交给秦国,秦王就派张仪来了,对大王的尊重达到了极点。大王还没有回礼却杀张仪,秦王必定大怒出兵攻打楚国。我请求让我们母子都搬到江南去住,不要让秦国像鱼肉一样地欺凌屠戮。”怀王后悔了,赦免了张仪,像过去一样优厚地款待他。
张仪从囚禁中放出来不久,还没离去,就听说苏秦死了,于是游说楚怀王说:“秦国的土地占了天下的一半,军队的实力可以抵挡四方的国家,四境险要,黄河如带横流,四周都有设防重地可以坚守。勇武的战士一百多万,战车千辆,战马万匹,贮存的粮食堆集如山。法令严明,士兵们都不避艰苦危难,乐于为国牺牲,国君贤明而威严,将帅智谋而勇武,即使没有出动军队,它的声威就能够席卷险要的常山,折断天下的脊骨,天下后臣服的国家首先被灭亡。而且,那些合纵的国家要与秦国相较,无异于驱赶着羊群进攻凶猛的老虎,猛虎和绵羊不能成为敌手是非常明显的。如今,大王不亲附老虎而去亲附绵羊,我私下认为大王的打算错了。
“当今,天下强大的国家,不是秦国便是楚国,不是楚国便是秦国,两国相互争战,从它的形势看,不可能两个国家都存在下去。如果大王不去亲附秦国,秦国就会出动军队先占据宜陽,韩国的土地也就被切断不通。出兵河东,夺取城皋,韩国必然要到秦国称臣,魏国就会闻风而动。秦国进攻楚国的西边,韩国、魏国进攻楚国的北边,国家怎么会不危险呢?
“而且,那些主张合纵的人聚集了一群弱小的国家攻打最强大的国家,不权衡敌对国的力量而轻易地发动战争,国家穷困而又频繁地打仗,这就是导致危亡的策略。我听说,您的军事力量比不上别国强大,就不要挑起战争;您的粮食比不上人家多,就不要持久作战。那些主张合纵的人,粉饰言辞,空发议论,抬高他们国君的节行,只说对国君的好处,不说对国君的危害,突然招致秦国的祸患,就来不及应付了。所以希望大王仔细地考虑这个问题。
“秦国拥有西方的巴郡、蜀郡,用大船装满粮食,从汶山起程,顺着江水漂浮而下,到楚国三千多里。两船相并运送士兵,一条船可以载五十人和三个月的粮食,顺流而下,一天可走三百多里,即使路程较长,可是不花费牛马的力气,不到十天就可以到达扞关。扞关形势一紧张,那么边境以东,所有的国家就都要据城守御了。黔中、巫郡将不再属于大王所有了。秦国发动军队出武关,向南边进攻,楚国的北部地区就被切断。秦军攻打楚国,三个月内可以造成楚国的危难,而楚国等待其他诸侯的救援,需要半年以上的时间,从这形势看来,根本来不及。依靠弱小柄家的救援,忽略强秦带来的祸患,这是我替大王担忧的原因啊。
“大王曾经和吴国人作战,打了五次胜了三次,阵地上的士兵死光了;楚军在偏远的地方守卫着新占领的城池,可活着的百姓却太辛苦了。我听说功业过大的国君,容易遭到危险,而百姓疲惫困苦就怨恨国君。守候着容易遭到危险的功业而违背强秦的心意,我私下替大王感到危险。
“秦国之所以十五年不出兵函谷关攻打齐国和赵国的原因,是因为秦国在暗中策划,有一举吞并天下的雄心。楚国曾经给秦国造成祸患,在汉中打了一仗,楚国没有取得胜利,却有七十多位列侯执珪的人战死,于是丢掉了汉中。楚王大怒,出兵袭击秦国,又在蓝田打了一仗。这就是所说的两虎相斗啊。秦国和楚国相互厮杀,疲惫困顿,韩国和魏国用完整的国力从后边进攻,再没有比这样的策略更危险的了。希望大王仔细地考虑它。
“假如秦国出动军队攻占魏国的陽晋,必然像锁住天下的胸膛一样。大王出动全部军队进攻宋国,用不了几个月的时间,宋国就会被拿下来,攻占了宋国而挥师向东进发,那么泗水流域的许多小柄便全归大王所有了。
“游说天下各国凭借信念合纵相亲、坚守盟约的人就是苏秦。他被封为武安君,出任燕国的宰相,却在暗中与燕王策划攻破齐国,并且分割它的土地;假装获罪于燕王,逃亡到齐国,齐王因此收留了他而且任用他作了宰相;过了两年被发觉,齐王大怒,在刑场上把苏秦五马分尸。靠一个奸诈虚伪的苏秦,想要经营整个天下,让诸侯们结为一体,他的策略不可能成功,那是很明显的了。
“如今,秦国和楚国连壤接境,从地理形势上也应该是亲近的国家。大王果真能听取我的建议,我请秦王派太子来楚国作人质,楚国派太子到秦国作人质,把秦王的女儿作为侍候大王的姬妾,进献有一万户居民的都邑,作为大王征收赋税供给汤沐之具的地方,永结兄弟邻邦,终生不相互打仗。我认为没有比这更合适的策略了。”
此时,楚王虽已得到张仪,却又难于让出黔中土地给秦国,想要答应张仪的建议。屈原说:“前次大王被张仪欺骗,张仪来到楚国,我认为大王会用鼎镬煮死他,如今释放了他,不忍杀死他,还听信他的邪妄之言,这可不行。”怀王说:“答应张仪的建议可以保住黔中土地,这是美好有利的事情。已经答应了而又背弃他,这可不行。”所以最终答应了张仪的建议,和秦国相亲善。
张仪离开楚国,就借此机会前往韩国,游说韩王说:“韩国地势险恶,人都住在山区,生产的粮食不是麦而是豆,人们吃的大都是豆子饭、豆叶汤。一年没收成,人们连糟糠这样粗劣的食物都吃不饱。土地不足九百里,没有储存二年的粮食。估计大王的士兵,全数也超不过三十万人,而那些勤杂兵、后勤人员也都包皮皮括在内。除掉防守驿亭、边防要塞的士兵,现有的军队不过二十万罢了。而秦国武装部队就一百多万,战车千辆,战马万匹,那勇武的战士飞奔跳跃永往直前,不戴头盔,双手捂着面颊,带着武器,愤怒扑向敌阵的,多到没法计算。秦国战马精良,骏马奔驰,前蹄扬起,后蹄腾空,一跃就是两丈多远的马,多到没法数清。山东六国的士兵,戴着头盔,穿着铠甲会合作战,秦国的军队却甩掉战袍,赤足露身扑向敌人,左手提着人头,右手挟着俘虏。秦兵与山东六国的兵相比,如同勇猛的大力士孟贲和软弱的胆小表;用巨大的威力压下去,好像勇猛的大力士乌获与婴儿对抗。用孟贲、乌获这样的军队去攻打不服从的弱小柄家,无异于把千均的重量压在鸟卵上,一定不存在侥幸的结果了。
“那些诸侯、大臣们不估量自己的土地狭小,却听信主张合纵的人甜言蜜语,他们结伙营私,互相掩饰,都振奋地说:"听从我的策略,可以在天下称霸。’不顾国家的长远利益而听从片刻的游说,贻误国君,没有比这更为严重的了。
“假如大王不奉事秦国,秦国出动武装部队占据宜陽,切断了韩国的土地,向东夺取成皋、荥陽,那么鸿台的宫殿、桑林的林苑,就不再为大王拥有了。再说,堵塞了成皋,切断了上地,大王的国土就被分割了。首先臣事秦国就安全,不臣事秦国就危险。制造了祸端却想求得吉祥的回报,计谋短浅鄙陋而结下的仇怨深重,违背秦国而服从楚国,即使想不灭亡,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替大王策划,不如帮助秦国,秦国所希望的,没有比削弱楚国更重要的了,能够削弱楚国的,没有谁比得上韩国。不是因为韩国比楚国强大,而是因为韩国地理形势的关系。如今,假如大王向西臣事秦国进攻楚国,秦王一定很高兴。进攻楚国在它土地上取得利益,转移了自己的祸患而使秦国高兴,没有比这计策更适宜的了。”
韩王听信了张仪的策略。张仪回到秦国报告,秦惠王便封赏了他五个都邑,封号叫武信君。又派张仪向东游说齐湣王说:“天下强大的国家没有超过齐国的,大臣及其父兄兴旺发达、富足安乐。然而,替大王出谋划策的人,都为了暂时的欢乐,不顾国家长远的利益。主张合纵的人游说大王,必定会说:"齐国西面有强大的赵国,南面有韩国和魏国,齐国是背靠大海的国家,土地广阔,人口众多,军队强大,士兵勇敢,即使有一百个秦国,对齐国也将无可奈何。’大王认为他们的说法很高明,却没能考虑到实际的情况。主张合纵的人,结党营私,排斥异己,没有不认为合纵是可行的。我听说,齐国和鲁国打了三次仗,而鲁国战胜了三次,国家却因此随后就灭亡了,即使有战胜的名声,却遭到国家灭亡的现实。这是为什么呢?齐国强大而鲁国弱小啊。现在,秦国与齐国比较,就如同齐国和鲁国一样。秦国和赵国在漳河边上交战,两次交战两次打败了秦国;在番吾城下交战,两次交战又两次打败了秦国。四次战役之后,赵国的士兵阵亡了几十万,才仅仅保住了邯郸。即使赵国有战胜的名声,国家却残破不堪了。这是为什么呢?秦国强大而赵国弱小啊。
“如今秦、楚两国嫁女娶妇,结成兄弟盟国。韩国献出宜陽,魏国献出河外,赵国在渑池朝拜秦王,割让河间来奉事秦国。假如大王不臣事秦国,秦国就会驱使韩国、魏国进攻齐国的南方,赵国的军队全部出动,渡过清河,直指博关、临菑,即墨就不再为大王所拥有了。国家一旦被进攻,即使是想要臣事秦国,也不可能了,因此希望大王仔细地考虑它。”
齐王说:“齐国偏僻落后,僻处东海边上,不曾听到过国家长远利益的道理。”就答应了张仪的建议。
张仪离开齐国,向西游说赵王说:“敝邑秦王派我这个使臣给大王献上不成熟的意见。大王率领天下诸侯来抵制秦国,秦国的军民十五年不敢出函谷关。大王的声威遍布山东各国,敝邑担惊受怕,屈服不敢妄动,整治军备,磨砺武器,整顿战车战马,练习跑马射箭,努力种地,储存粮食,守护在四方边境之内,忧愁畏惧地生活着,不敢轻举稍动,只恐怕大王有意深责我们的过失。
“如今,凭借着大王的督促之力,秦国已经攻克了巴、蜀,吞并了汉中,夺取了东周、西周,迁走了九鼎宝器,据守着白马渡口。秦国虽说地处偏僻辽远,然而内心的压抑愤懑的日子太长了。现在,秦国有一支残兵败将,驻扎在渑池,正打算渡过黄河,跨过漳水,占据番吾,同贵军在邯郸城下相会,希望在甲子这一天与贵军交战,用以效法武王伐纣的旧事,所以秦王郑重地派出使臣先来敬告大王及其左右亲信。
“大王信赖倡导合纵联盟的原因,是凭靠着苏秦。苏秦迷惑诸侯,把对的说成错的,把错的说成对的,他想要反对齐国,而自己让人家在刑场上五马分尸。天下诸侯不可能统一是很明显的了。如今,楚国和秦国已结成了兄弟盟国,而韩国和魏国已向秦国臣服,成为东方的属国,齐国奉献出盛产鱼盐的地方,这就等于斩断了赵国的右臂。斩断了右臂而和人家争斗,失去他的同伙而孤立无援,想要国家不危险,怎么可能办到呢?
“现在,秦国派出三支军队:其中一支军队堵塞午道,通知齐国调动军队渡过清河,驻扎在邯郸的东面;一支军队驻扎在成皋,驱使韩国和魏国的军队驻扎在河外;一支军队驻扎在渑池。相约四国军队结为一体进攻赵国,攻破赵国,必然由四国瓜分它的土地。所以我不敢隐瞒真实的情况,先把它告诉大王左右亲信。我私下替大王考虑,不如与秦王在渑池会晤,面对面,口头作个约定,请求按兵不动,不要进攻。希望大王拿定主意。”
赵王说:“先王在世的时候,奉陽君独揽权势,蒙蔽欺骗先王,独自控制政事,我还深居宫内,从师学习,不参于国家大事的谋划。先王抛弃群臣谢世时,我还年轻,继承君位的时间也不长,我心中确实暗自怀疑这种作法,认为各国联合一体,不奉事秦国,不是我国长远的利益。于是,我打算改变心志,去掉疑虑,割让土地弥补已往的过失,来奉事秦国。我正要整备车马前去请罪,正好赶上听到您明智的教诲。”赵王答应了张仪的建议,张仪才离去。
向北到了燕国,游说燕昭王说:“大王最亲近的国家,莫过于赵国。过去赵襄子曾经把自己的姐姐嫁给代王为妻,想吞并代国,约定在句注要塞和代王会晤,就命令工匠做了一个金斗,加长了斗柄,使它能用来击杀人命。赵王与代王喝酒,暗中告诉厨工说:"趁酒喝到酣畅欢乐时,你送上热羹,趁机把斗柄反转过来击杀他。’于是当喝酒喝到酣畅欢乐时,送上热腾腾的羹汁,厨工趁送上金斗的机会,反转斗柄击中代王,并且杀死他,代王的脑浆流了一地。赵王的姐姐听到这件事,磨快了簪子自杀了,所以至今还有一个名叫摩笄的山名。代王的死,天下人没有不知道的。
“赵王凶暴乖张,六亲不认,大王是有明确见识的,那还能认为赵王可以亲近吗?赵国出动军队攻打燕国,两次围困燕国首都来劫持大王,大王还要割让十座城池向他道歉。如今,赵王已经到渑池朝拜秦王,献出河间一带土地奉事秦国。如今,假如大王不奉事秦国,秦国将出动武装部队直下云中、九原,驱使赵国进攻燕国,那么易水、长城,就不再为大王所拥有了。
“而且,现在的赵国对秦国来说,如同郡和县的关系,不敢胡乱出动军队攻打别的国家。如今,假如大王奉事秦国,秦王一定高兴,赵国也不敢轻举妄动,这就等于西边有强大秦国的支援,而南边解除了齐国、赵国的忧虑,所以希望大王仔细地考虑它。”
燕王说:“我就像蛮夷之徒一样处在落后荒远的地方,这里的人即使是男子大汉,都仅仅像个婴儿,他们的言论不能够产生正确的决策。如今,承蒙贵客教诲,我愿意向西面奉事秦国,献出恒山脚下五座城池。”燕王听信了张仪的建议。张仪回报秦王,还没走到咸陽而秦惠王去世了,武王即位。武王从作太子时就不喜欢张仪,等到继承王位,很多大臣说张仪的坏话:“张仪不讲信用,反复无定,出卖国家,以谋图国君的恩宠。秦国一定要再任用他,恐怕被天下人耻笑。”诸侯们听说张仪和武王感情上有裂痕,都纷纷背叛了连横政策,又恢复了合纵联盟。
秦武王元年,大臣们日夜不停地诋毁张仪,而齐国又派人来责备张仪。张仪害怕被杀死,就趁机对武王说:“我有个不成熟的计策,希望献给大王。”武王说:“怎么办?”回答说:“为秦国国家着想,必须使东方各国发生大的变故,大王才能多割得土地。如今,听说齐王特别憎恨我,只要我在哪个国家,他一定会出动军队讨伐它。所以,我希望让我这个不成才的人到魏国去,齐国必然要出动军队攻打魏国。魏国和齐国的军队在城下混战而谁都没法回师离开的时候,大王利用这个间隙攻打韩国,打进三川,军队开出函谷关而不要攻打别的国家,直接挺进,兵临周都,周天子一定会献出祭器。大王就可以挟持天子,掌握天下的地图户籍,这是成就帝王的功业啊。”秦王认为他说的对,就准备了三十辆兵车,送张仪到魏国,齐王果然出动军队攻打魏国,梁哀王很害怕。张仪说:“大王不要担忧,我让齐国罢兵。”就派遣他的门客冯喜到楚国,再借用楚国的使臣到齐国,对齐王说:“大王特别憎恨张仪;虽然如此,可是大王让张仪在秦国有所依托,也做得够周到了啊!”齐王说:“我憎恨张仪,张仪在什么地方,我一定出兵攻打什么地方,我怎么让张仪有所依托呢?”回答说:“这就是大王让张仪有所依托呀。张仪离开秦国时,本来与秦王约定说:"替大王着想,必须使东方各国发生大的变故,大王才能多割得土地。如今齐国特别憎恨我,我在哪个国家,他一定会派出军队攻打哪个国家。所以我希望让我这个不成才的人到魏国,齐国必然要出动军队攻打魏国,魏国和齐国的军队在城下混战而谁都没法回师离开的时候,大王利用这个间隙攻打韩国,打进三川,军队开出函谷关而不要攻打别的国家,直接挺进,兵临周都,周天子一定会献出祭器。大王就可以挟持天子,掌握天下的地图户籍,这是成就帝王的功业啊。’秦王认为他说的对,所以准备了兵车三十辆,送张仪去了魏国。如今,张仪去了魏国,大王果然攻打它,这是大王使国内疲惫困乏而向外攻打与自己建立邦交的国家,广泛地树立敌人,祸患殃及自身,却让张仪得到秦国的信任。这就是我所说的"让张仪有所依托’呀。”齐王说:“好。”就解除了攻打魏国的战争。
张仪出任魏国宰相一年,就死在魏国了。
陈轸,是游说的策士。和张仪共同侍奉秦惠王,都被重用而显贵,互相竞争秦王的宠幸。张仪在秦王面前中伤陈轸说:“陈轸用丰厚的礼物随便地来往于秦楚之间,应当为国家外交工作。如今楚国却不曾对秦国更加友好反而对陈轸亲善,足见陈轸为自己打算的多而为大王打算的少啊。而且陈轸想要离开秦国前往楚国,大王为什么没听说呢?”秦王对陈轸说:“我听说先生想要离开秦国到楚国去,有这样的事吗?”陈轸说:“有。”秦王说:“张仪的话果然可信。”陈轸说:“不单是张仪知道这回事,就连过路的人也都知道这回事。从前伍子胥忠于他的国君,天下国君都争着要他作臣子,曾参孝敬他的父母,天下的父母都希望他作儿子。所以被出卖的奴仆侍妾不等走出里巷就卖掉了,因为都是好奴仆;被遗弃的妻子还能在本乡本土嫁出去,因为都是好女人。如今,陈轸如果对自己的国君不忠诚,楚国又凭什么认为陈轸能对他忠诚呢?忠诚却被抛弃,陈轸不去楚国,到哪儿去呢?”秦王认为他的话说的对,于是就很好地对待他。
陈轸在秦国过了一整年,秦惠王终于任用张仪做宰相,而陈轸投奔楚国,楚王没有重用他,却派他出使秦国。他路过魏国,想要见一见犀首,犀首谢绝不见。陈轸说:“我有事才来,您不见我,我要走了,不能等到第二天呢。”犀首便接见了他。陈轸说:“您为什么喜欢喝酒呢?”犀首说:“没事可做。”陈轸说:“我让您有很多事做,可以吗?”犀首说:“怎么办?”陈轸说:“田需约集各国合纵相亲,楚王怀疑他,还不相信。您对魏王说:"我和燕国、赵国的国君有旧交情,多次派人来对我说:“闲着没事为什么不互相见见面。”希望您去晋见我们国君。’魏王即使答应您去,您不必多要车辆,只要把三十辆车摆列在庭院里,公开地说要到燕国、赵国去。”燕国、赵国的外交人员听了这个消息,急忙驱车回报他们的国君,派人迎接犀首。楚王听了这个消息,很生气,说:“田需和我相约,而犀首却去燕、赵,这是欺骗我呀。”楚王很生气而不再理睬田需合纵的事。齐国听说犀首前往北方,派人把国家的政事托付给他,犀首就去齐国了,这样三国宰相的事务,都由犀首决断,陈轸于是回到秦国。
韩国和魏国交战,整整一年不能解除。秦惠王打算让他们和解,问左右亲信的意见。左右亲信有的说让他们和解有利,有的说不和解有利,惠王不能为此事作出决断。陈轸正好回到秦国,惠王说:“先生离开我到楚国,也想念我吗?”陈轸回答说:“大王听说过越国人庄舃吗?”惠王说:“没听说。”陈轸说:“越人庄舃在楚国官做到执珪的爵位,不久就生病了。楚王说:"庄舃原本是越国一个地位低微的人,如今官做到执珪的爵位,富贵了,也不知想不想越国?’中谢回答说:"大凡人们思念自己的故乡,是在他生病的时候,假如他思念越国,就会操越国的腔调,要是不思念越国就要操楚国的腔调。’派人前去偷听,庄舃还是操越国的腔调。如今我即使被遗弃跑到楚国,难道能没有了秦国的腔调吗?”惠王说:“好。现在韩国和魏国交战,一整年都没有解除,有的对我说让他们和解有利,有的说不让他们和解有利,我不能够作出决断,希望先生为你的国君出谋划策之余,替我出个主意。”陈轸回答说:“也曾有人把卞庄子剌虎的事讲给大王听吗?庄子正要剌杀猛虎,旅馆有个小子阻止他,说:"两只虎正在吃牛,等它们吃出滋味的时候一定会争夺,一争夺就一定会打起来,一打起来,那么大的就会受伤,小的就会死亡,追逐着受伤的老虎而剌杀它,这一来必然获得剌杀双虎的名声。’卞庄认为他说的对,站在旁边等待它们,不久,两只老虎果然打起来,结果大的受了伤,小的死了,庄子追赶上受伤的老虎而杀死了它,这一来果然获得了杀死双虎的功劳。如今,韩、魏交战,一年不能解除,这样势必大国损伤,小柄一定危亡,追逐着受到损伤的国家而讨伐它,这一讨伐必然会获得两个胜利果实。这就如同庄子剌杀猛虎一类的事啊。我为自己的国君出主意和为大王出主意有什么不同呢?”惠王说:“说的好。”终于没有让它们和解。大国果然受到损伤,小柄面临着危亡,秦国趁机出兵讨伐它们,大大地战胜它们,这是陈轸的策略呀。
犀首,是魏国陰晋人。名叫衍,姓公孙。和张仪关系不好。
张仪为了秦国到魏国去,魏王任用张仪做宰相。犀首认为对自己不利,所以他使人对韩国公叔说:“张仪已经让秦、魏联合了,他扬言说:"魏国进攻南陽,秦国进攻三川。’魏王器重张仪的原因,是想获得韩国的土地。况且韩国的南陽已经被占领,先生为什么不稍微把一些政事委托给公孙衍,让他到魏王面前请功,那么秦、魏两国的交往就会停止了。既然如此,那么魏国一定谋取秦国而抛弃张仪,结交韩国而让公孙衍出任宰相。”公叔认为有利,因此就把政事委托犀首,让他献功。犀首果然作了魏国宰相,张仪离开魏国。
义渠君前来朝拜魏王。犀首听说张仪又出任秦国宰相,迫害义渠君。犀首就对义渠君说:“贵国道路遥远,今日分别,不容易再来访问,请允许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他继续说:“中原各国不联合起来讨伐秦国,秦国才会焚烧掠夺您的国家,中原各国一致讨伐秦国,秦国就会派遣轻装的使臣带着贵重的礼物事侍您的国家。”此后,楚、魏、齐、韩、赵五国共同讨伐秦国,正赶上陈轸对秦王说:“义渠君是蛮夷各国中的贤明君主,不如赠送财物用来安抚他的心志。”秦王说:“好。”就把一千匹锦绣和一百名美女赠送给义渠君,义渠君把群臣招来商量说:“这就是公孙衍告诉我的情形吗?”于是就起兵袭击秦国,在李伯城下大败秦军。
张仪死了以后,犀首到秦国出任宰相。曾经佩带过五个国家的相印,做了联盟的领袖。
太史公说:三晋出了很多权宜机变的人物,那些主张合纵、连横使秦国强大的,大多是三晋人。张仪的作为比苏秦有过之,可是社会上厌恶苏秦的原因,是因为他先死了而张仪张扬暴露了他合纵政策的短处,用来附会自己的主张,促成边横政策。总而言之,这两个人是真正险诈的人。
【原文】【注解】
张仪者,魏人也。始尝与苏秦俱事鬼谷先生①,学术②,苏秦自以不及张仪。
①事:师事,侍奉。②术:此指游说之术。
张仪已学而游说诸侯。尝从楚相饮,已而楚相亡璧①,门下意张仪②,曰:“仪贫无行③,必此盗相君之璧。”共执张仪④,掠笞数百⑤,不服,?之⑥。其妻曰:“嘻!子毋读书游说,安得此辱乎?”张仪谓其妻曰:“视吾舌尚在不⑦?”其妻笑曰:“舌在也。”仪曰:“足矣。”
①亡:丢失。璧:平而圆,中间有孔的玉。②意:怀疑。③无行:品行不端。④执:拘捕,捉拿。⑤掠笞:用竹板或荆条拷打。⑥?:通“释”。释放。⑦不:相当于“否”。
苏秦已说赵王而得相约从亲①,然恐秦之攻诸侯,败约后负,念莫可使用于秦者②,乃使人微感张仪曰③:“子始与苏秦善,今秦已当路④,子何不往游,以求通子之愿?”张仪于是之赵,上谒求见苏秦⑤。苏秦乃诫门下人不为通,又使不得去者数日。已而见之,坐之堂下,赐仆妾之食。因而数让之曰⑥:“以子之材能,乃自令困辱至此。吾宁不能言而富贵子⑦,子不足收也。”谢去之。张仪之来也,自以为故人,求益,反见辱,怒,念诸侯莫可事,独秦能苦赵⑧,乃遂入秦。
①从亲:除秦国而外南北各国合纵相亲,相互支援,结为一体共同抗拒秦国。从,通“纵”。②念:想。引申为考虑。③微感:暗中引导,劝说。微,隐匿,暗中。感:感染,感受。④当路:指当权。⑤谒:名帖。一般要写上姓名、籍贯、官爵和拜见事项。⑥数:屡次。让:责备,责怪。⑦宁:岂,难道。⑧苦:困苦。引申为困扰,侵,扰。
苏秦已而告其舍人曰①:“张仪,天下贤士,吾殆弗如也②。今吾幸先用,而能用秦柄者③,独张仪可耳。然贫,无因以进。吾恐其乐小利而不遂,故召辱之,以激其意。子为我陰奉之④。”乃言赵王,发金币车马,使人微随张仪,与同宿舍,稍稍近就之,奉以车马金钱,所欲用,为取傍,而弗告。张仪遂得以见秦惠王。惠王以为客卿⑤,与谋伐诸侯。
苏秦之舍人乃辞去。张仪曰:“赖子得显,方且报德,何故去也?”舍人曰:“臣非知君,知君乃苏君。苏君忧秦伐赵败从约,以为非君莫能得秦柄,故感怒君⑥,使臣陰奉给君资,尽苏君之计谋。今君已用,请归报。”张仪曰:“嗟乎,此在吾术中而不悟,吾不及苏君明矣!吾又新用,安能谋赵乎?为吾谢苏君,苏君之时,仪何敢言。且苏君在,仪宁渠能乎⑦!”张仪既相秦,为文檄告楚相曰:“始吾从若饮,我不盗而璧⑧,若笞我。若善守汝国,我顾且盗而城!”
①舍人:王公显贵的侍从宾客或左右亲近的人。②殆:大概,恐怕。③柄:权柄,权力。④陰奉之:暗中侍奉张仪。⑤客卿:别国的人在本国作官,并以客礼待之。⑥感怒:激怒。⑦宁渠:哪里,如何。《索隐》:“渠音距,古字少,假借耳。”⑧而:你。
苴蜀相攻击,各来告急于秦。秦惠王欲发兵以伐蜀,以为道险狭难至,而韩又来侵秦,秦惠王欲先伐韩,后伐蜀,恐不利,欲先伐蜀,恐韩袭秦之敝,犹豫未能决。司马错与张仪争论于惠王之前,司马错欲伐蜀,张仪曰:“不如伐韩。”王曰:“请闻其说。”
仪曰:“亲魏善楚,下兵三川,塞什谷之口,当屯留之道,魏绝南陽,楚临南郑,秦攻新城、宜陽,以临二周之郊,诛周王之罪①,侵楚、魏之地。周自知不能救,九鼎宝器必出②。据九鼎,案图籍③,挟天子以令于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今夫蜀,西僻之国而戎狄之伦也④,敝兵劳众下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为利。臣闻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朝市也。而王不争焉,顾争于戎狄,去王业远矣。”
①诛:讨伐、惩罚。②九鼎宝器:象征国家政权的传国之宝。③案:又写作“按”。按照,依照。图籍:地图和户籍。④戎狄:古代泛指我国西部和北部的少数民族。
司马错曰:“不然。臣闻之,欲富国者务广其地①,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②,三资者备而王随之矣。今王地小民贫,故臣愿先从事于易。夫蜀,西僻之国也,而戎狄之长也,有桀纣之乱。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得其地足以广国,取其财足以富民缮兵③,不伤众而彼已服焉。拔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④,利尽西海而天下不以为贪,是我一举而名实附也,而又有禁暴止乱之名。今攻韩,劫天子,恶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义之名,而攻天下所不欲,危矣。臣请谒其故⑤:周,天下之宗室也⑥;齐、韩之与国也。周自知失九鼎,韩自知亡三川,将二国并力合谋,以因乎齐、赵而求解乎楚、魏,以鼎与楚,以地与魏,王弗能止也。此臣之所谓危也。不如伐蜀完⑦。”
①广:开拓疆土。②王:统一天下,成就王业。③缮:整治。④拔:攻克,占领。⑤谒:告诉、陈述。⑥宗室:此指宗主,共主。⑦完:完满,周全。
惠王曰:“善,寡人请听子。”卒起兵伐蜀,十月,取之,遂定蜀,贬蜀王更号为候①,而使陈庄相蜀。蜀既属秦,秦以益强,富厚,轻诸侯。
①贬蜀王更号为候:卷五《秦本纪》及卷十五《六国年表》均谓伐蜀乃惠文王更元后九年事,此传叙于惠文王十年以前,不合。
秦惠王十年,使公子华与张仪围蒲陽,降之。仪因言秦复与魏,而使公子繇质于魏①。仪因说魏王曰:“秦王之遇魏甚厚,魏不可以无礼。”魏因入上郡、少梁②,谢秦惠王。惠王乃以张仪为相,更名少梁曰夏陽。
仪相秦四岁,立惠王为王③。居一岁④,为秦将,取陕。筑上郡塞。
①质:做人质。②入:进献。③立惠王为王:孝公以前秦国国君称公,惠王即位时称君,此时始称王。④居:过,过了。
其后二年,使与齐、楚之相会啮桑。东还而免相,相魏以为秦,欲令魏先事秦而诸侯效之。魏王不肯听仪。秦王怒,伐取魏之曲沃、平周,复陰厚张仪益甚①。张仪渐,无以归报。留魏四岁而魏襄王卒,哀王立。张仪复说哀王,哀王不听。于是张仪陰令秦伐魏。魏与秦战,败。
明年,齐又来败魏于观津。秦复欲攻魏,先败韩申差军,斩首八万,诸侯震恐。而张仪复说魏王曰:“魏地方不至千里②,卒不过三十万。地四平,诸侯四通辐湊③,无名山大川之限④。从郑至梁二百余里,车驰人走,不待力而至。梁南与楚境,西与韩境,北与赵境,东与齐境,卒戍四方,守亭鄣者不下十万⑤。梁之地势,固战场也。梁南与楚而不与齐⑥,则齐攻其东;东与齐而不与赵,则赵攻其北;不合于韩,则韩攻其西;不亲于楚,则楚攻其南:此所谓四分五裂之道也。
①陰:暗中,私下。②地方:纵横面积。③辐湊:也作“辐辏”。车辐集中于轴心。比喻人或物集聚一处,故道路平坦、宽广。④限:阻挡,隔绝。⑤亭鄣:古代边塞堡垒。鄣,也作“障”。筑垒阻隔。⑥与:和……结交,亲附。
“且夫诸侯之为从者,将以安社稷尊主强兵显名也①。今从者一天下,约为昆弟②,刑白马以盟洹水之上③,以相坚也。而亲昆弟同父母,尚有争钱财,而欲恃诈伪反覆苏秦之余谋④,其不可成亦明矣。
①社稷:国家的代称。社,土神。稷,谷神。以往古代帝王都祭祀社稷,故称。②昆弟:兄弟。③刑:割杀,宰杀。④恃:凭借,依靠。
“大王不事秦,秦下兵攻河外,据卷、衍、〔燕〕、酸枣,劫卫取陽晋①,则赵不南,赵不南而梁不北,梁不北则从道绝,从道绝则大王之国欲毋危不可得也。秦折韩而攻梁,韩怯于秦,秦韩为一,梁之亡可立而须也②。此臣之所为大王患也。
①劫:胁迫,威逼十。②立而须:喻时间短暂。须,等待。
“为大王计,莫如事秦。事秦则楚、韩必不敢动;无楚、韩之患,则大王高枕而卧①,国必无忧矣。
①高枕而卧:垫高了枕头睡大觉。形容无忧无虑。
“且夫秦之所欲弱者莫如楚,而能弱楚者莫如梁。楚虽有富大之名而实空虚;其卒虽多,然而轻走易北①,不能坚战。悉梁之兵南面而伐楚,胜之必矣。割楚而益梁,亏楚而适秦②,嫁祸安国③,此善事也。大王不听臣,秦下甲士而东伐④,虽欲事秦,不可得矣。
“且夫从人多奋辞而少可信⑤,说一诸侯而成封侯,是故天下之游谈士莫不日夜搤腕瞋目切齿以言从之便⑥,以说人主。人主贤其辩而牵其说⑦,其得无眩哉⑧。
“臣闻之,积羽沉舟⑨,群轻折轴⑩,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故愿大王审定计议,且赐骸鼻辟魏。”
哀王于是乃倍从约而因仪请成于秦。张仪归,复相秦。三岁而魏复背秦为从。秦攻魏,取曲沃。明年,魏复事秦。
①轻走易北:轻易逃跑溃散。走,逃跑。北,打了败仗往回跑。②适:归服。③嫁祸:转移灾难、祸患。④甲士:全付武装的军队。⑤奋辞:尽力以说大话、唱高调游说。⑥搤腕:握住手腕。表示激动、振奋的情态、动作。瞋目:怒目,瞪大眼睛。⑦牵:牵引、牵制。⑧眩:迷惑,迷乱。⑨积羽沉舟:喻积轻可为重,积小患可致大灾。⑩群轻折轴:物虽轻,积多量大,可以折断车轴。意犹上句,也是旨在说明不能忽视小事。?众口铄金:喻舆论影响的强大。铄,销。意思是众口所毁,金石犹可销熔。?积毁销骨:谗言诽谤多了,骨肉之亲也会销灭。销骨,一说使人毁灭。⒀赐骸鼻:乞身引退。骸鼻,身体。辟:同“避”。⒁倍:通“背”。背弃,背叛。
秦欲伐齐,齐楚从亲,于是张仪往相楚。楚怀王闻张仪来,虚上舍而自馆之①。曰:“此僻陋之国,子何以教之?”仪说楚王曰:“大王诚能听臣,闭关绝约于齐②,臣请献商於之地六百里,使秦女得为大王箕帚之妾③,秦楚娶妇嫁女,长为兄弟之国。此北弱齐而西益秦也,计无便此者。”楚王大说而许之④。群臣皆贺,陈轸独吊之⑤。楚王怒曰:“寡人不兴师发兵得六百里地,群臣皆贺,子独吊,何也?”陈轸对曰:“不然,以臣观之,商於之地不可得而齐秦合,齐秦合则患必至矣。”楚王曰:“有说乎?”陈轸对曰:“夫秦之所以重楚者,以其有齐也。今闭关绝约于齐,则楚孤。秦奚贪夫孤国⑥,而与之商於之地六百里?张仪至秦,必负王⑦,是北绝齐交,西生患于秦也,而两国之兵必俱至。善为王计者,不若陰合而陽绝于齐⑧,使人随张仪。苟与吾地,绝齐未晚也;不与吾地,陰合谋计也。”楚王曰:“愿陈子闭口毋复言,以待寡人得地。”乃以相印援张仪,厚赂之⑨。于是遂闭关绝约于齐,使一将军随张仪。
①虚上舍:空出上等宾馆。馆之:安排他留宿。②闭关:闭塞关门。引申为断绝往来。③箕帚之妾:嫁女谦辞。箕帚,簸箕扫帚。指做洒扫清除之类的事。④说:同“悦”。高兴,喜欢。⑤吊:伤悼。⑥奚:何,为什么。⑦负:违背,背弃。⑧陰合而陽绝:暗中合作而表面上假装断绝关系。⑨赂:馈赠财物。
张仪至秦,详失绥堕车①,不朝三月。楚王闻之,曰:“仪以寡人绝齐未甚邪?”乃使勇士至宋,借宋之符②,北骂齐王。齐王大怒,折节而下秦③。秦齐之交合,张仪乃朝,谓楚使者曰:“臣有奉邑六里,愿以献大王左右。”楚使者曰:“臣受令于王。以商於之地六百里,不闻六里。”还报楚王,楚王大怒,发兵而攻秦。陈轸曰:“轸可发口言乎④?攻之不如割地反以赂秦,与之并兵而攻齐,是我出地于秦,取偿于齐也,王国尚可存。”楚王不听,卒发兵而使将军屈匄击秦。秦齐共攻楚,斩首八万,杀屈匄,遂取丹陽、汉中之地。楚又复益发兵而袭秦⑤,至蓝田,大战,楚大败,于是楚割两城以与秦平⑥。
①详:通“佯”。假装。绥:登车时作拉手用的绳子。②借宋之符:梁玉绳《史记志疑》云:“此语可疑。骂齐何必用符?而楚自有符,亦何必借宋符乎?”按梁玉绳此疑可释。在尚无电讯、报纸等传播媒介的战国时代,楚国要想凌辱齐国,就得通过信使。但既已闭关绝约,齐楚之间断绝了“外交关系”,那就只有通过第三国了。是以“乃使勇士至宋”,以宋人的身分使齐。而以宋人的身分使齐,当然就得借用宋之符。骂齐这样行为本身固不用符,但它是一种外交活动的凭证,有了这种凭证,楚国派出的这位“勇士”才可能进入齐国,并进而完成他“北骂齐王”的使命。是又何疑焉?又张文虎据卷四十《楚世家》“乃使勇士宋遗北辱齐王,齐王大怒,折楚符而合于秦”之句,认为“"借宋之符’句当有误”。其实《楚世家》关于此事的记载与此传此句不仅不矛盾,而且还有互相补充的作用。楚国“勇士”虽然通过第三国宋国进入齐国,但要为楚王完成“北骂齐”的使命,当然要现出他的“庐山真面”,出示其所带楚之符。是又何误焉?揆之以情,度之以理,此传此句固未误也,固不必疑也。③折节:折断符节。节,符节。这里指使者用来做凭证的东西。下:委屈自己,向别人表示退让。④发:张开,打开。⑤益:增加。⑥平:媾和,讲和。
秦要楚欲得黔中地①,欲以武关外易之②。楚王曰:“不愿易地,愿得张仪而献黔中地。”秦王欲遣之,口弗忍言。张仪乃请行。惠王曰:“彼楚王怒子之负以商於之地,是且甘心于子。”张仪曰:“秦强楚弱,臣善靳尚,尚得事楚夫人郑袖,袖所言皆从。且臣奉王之节使楚,楚何敢加诛。假令诛臣而为秦得黔中之地,臣之上愿③。”遂使楚。楚怀王至则囚张仪,将杀之。靳尚谓郑袖曰:“子亦知子之贱于王乎④?”郑袖曰:“何也?”靳尚曰:“秦王甚爱张仪而不欲出之⑤,今将以上庸之地六县赂楚,以美人聘楚,以宫中善歌讴者为媵⑥。楚王重地尊秦,秦女必贵而夫人斥矣⑦。不若为言而出之。”于是郑袖日夜言怀王曰:“人臣各为其主用。今地未入秦,秦使张仪来,至重王。王未有礼而杀张仪,秦必大怒攻楚。妾请子母俱迁江南,毋为秦所鱼肉也⑧。”怀王后悔,赦张仪,厚礼之如故。
①要(yāo,腰):要挟、威胁。②易:换,交换。③上愿:最高愿望。④贱:轻视,鄙弃。⑤不:《索引》谓:“"不’字当作"必’。时张仪为楚所囚,故必欲出之也。”《正义》则云:“秦王不欲出张仪使楚,若欲自行,今欲以上庸地及美人赎仪。”按两说皆可通,但不必径改原字。⑥媵(yìng,硬)随嫁侍女。⑦斥:被排斥,被废除。⑧鱼肉:任人宰割。比喻被人欺凌、屠戮。
张仪既出,未去,闻苏秦死,乃说楚王曰:“秦地半天下,兵敌四国,被险带河①,四塞以为固。虎贲之士百余万②,车千乘、骑万匹,积粟如丘出。法令既明,士卒安难乐死③,主明以严,将智以武,虽无出甲,席卷常山之险④,必折天下之脊⑤,天下有后服者先亡。且夫为从者,无以异于驱群羊而攻猛虎,虎之与羊不格明矣⑥。今王不与猛虎而与群羊,臣窃以为大王之计过也⑦。
①被险带河:谓秦国四周地势险要,中有黄河流经。被,同“披”,带,带子,流经穿过的意思。②虎贲:勇武之士。贲,奔跑。③安难乐死:不避艰苦危难,乐于牺牲。④席卷:有如卷席,全部占有。⑤折天下之脊:常山在天下之北,就像人的脊背。折,折断。⑥格:抵挡,抵御。⑦过:错误,过失。
“凡天下强国,非秦而楚,非楚而秦,两国交争,其势不两立。大王不与秦,秦下甲据宜陽①,韩之上地不通。下河东,取城皋,韩必入臣②,梁则从风而动。秦攻楚之西,韩、梁攻其北,社稷安得无危?
“且夫从者聚群弱而攻至强,不料敌而轻战,国贫而数举兵,危亡之术也。臣闻之,兵不如者勿与挑战,粟不如者勿与持久。夫从人饰辩虚辞③,高主之节,言其利不言其害,卒有秦祸,无及为己,是故愿大王之孰计之。
①甲:古代军人穿的皮制护身衣。此处指代军队。②入臣:到秦国去称臣。③饰辩虚辞:粉饰巧辩,言辞铺张而空洞。
“秦西有巴蜀,大船积粟,起于汶山,浮江已下①,至楚三千余里。舫船载卒②,一舫载五十人与三月之食,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余里,里数虽多,然而不费牛马之力,不至十日而距扞关。扞关惊,则从境以东尽城守矣③,黔中、巫郡非王之有。秦举甲出武关,南面而伐,则北地绝。秦兵之攻楚也,危难在三月之内,而楚待诸侯之救,在半岁之外,此其势下相及也。夫(待)〔恃〕弱国之救,忘强秦之祸,此臣所以为大王患也。
①已:通“以”。而。②舫船:两船相并。舫,《索引》谓并两船也。③城守:据城守御。
“大王尝与吴人战,五战而三胜,阵卒尽矣;偏守新城,存民苦矣。臣闻功大者易危,而民敝者怨上。夫守易危之功而逆强秦之心①,臣窃为大王危之。“且夫秦之所以不出兵函谷十五年以攻齐、赵者,陰谋有合天下之心②。楚尝与秦构难③,战于汉中,楚人不胜,列候执珪死者七十余人④,遂亡汉中。楚王大怒,兴兵袭秦,战于蓝田。此所谓两虎相搏者也。夫秦楚相敝而韩魏以全制其后,计无危于此者矣。愿大王孰计之。
①逆:背逆,违背。②合:并,吞并。③构难:造成祸患。④执珪:爵位名。
“秦下甲攻卫陽晋,必大关天下之匈①,大王悉起兵以攻宋,不至数月而宋可举,举宋而东指②,则泗上十二诸侯尽王之有也③。
“凡天下而以信约从亲相坚者苏秦,封武安君,相燕,即陰与燕王谋伐破齐而分其地;乃详有罪出走入齐④,齐王因受而相之;居二年而觉,齐王大怒,车裂苏秦于市⑤。夫以一诈伪之苏秦,而欲经营天下,混一诸侯⑥,其不可成亦明矣。
“今秦与楚接境壤界,固形亲之国也。大王诚能听臣,臣请使秦太子入质于楚,楚太子入质于秦,请以秦女为大王箕帚之妾,效万室之都以为汤沐之邑⑦,长为昆弟之国,终身无相攻伐。臣以为计无便于此者。”
①关:锁住。天下之匈:把卫陽晋看作是天下的胸膛。匈,同“胸”,胸膛。②指:趋向,走向。③泗上十二诸侯:指泗水流域的宋、鲁、邹、莒等小的诸侯国。十二:虚数。④详:通“佯。假装。⑤车裂:撕裂人体的一种酷刑。俗称五马分尸。市:人多聚集的市场,街市。⑥混一:统一。⑦效:送,献出。汤沐之邑:天子赐给诸侯的封邑,邑内收入供诸侯作汤沐之资用。汤沐,即沐浴。
于是楚王已得张仪而重出黔中地与秦,欲许之。屈原曰:“前大王见欺于张仪,张仪至,臣以为大王烹之①;今纵弗忍杀之②,又听其邪说,不可。”怀王曰:“许仪而得黔中;美利也。后而倍之,不可。”故卒许张仪,与秦亲。
张仪去楚,因遂之韩,说韩王曰:“韩地险恶山居,五谷所生,非菽而麦③,民之食大抵(饭)菽〔饭〕藿羹④。一岁不收,民不餍糟糠⑤。地不过九百里,无二岁之食。料大王之卒,悉之不过三十万,而厮徒负养在其中矣⑥。除守徼亭鄣塞⑦,见卒不过二十万而已矣。秦带甲百余万,车千乘,骑万匹,虎贲之士跿跔科头贯颐奋戟者⑧,至不可胜计。秦马之良,戎兵之众⑨,探前趹后蹄间三寻腾者⑩,不可胜数。山东之士被甲蒙胄以会战?,秦人捐甲徒裼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夫秦卒与山东之卒,犹孟贲之与怯夫;以重力相压,犹乌获之与婴儿。夫战孟贲、乌获之士以攻不服之弱国,无异垂千钓之重于鸟卵之上(13),必无幸矣。
①烹:古代用鼎镬煮人的酷刑。②纵:释放。③非菽而麦:当依《战国策·韩策一》:“非菽而豆”。这样与下文“民之食大抵菽〔饭〕藿羹”相合。菽,大豆,引申为豆类的总称。④藿羹:豆叶汤。⑤餍:饱。糟糠:酒渣,谷皮。喻粗劣食物。⑥厮徒负养:泛指勤杂人员。厮徒,杂役。负养,为公家负担给养的后勤人员。⑦徼(jiào,叫)亭:设在边境上的驿亭。徼:边界。鄣塞:屏障要塞。塞,边境险要的地方。⑧跿跔(tújū,徒拘):跳跃。科头:不戴头盔。以示勇敢。贯颐:双手捂着面颊,直扑敌阵。言其勇敢。颐,面颊,腮。奋戟:举着武器愤怒地扑入敌阵。戟,古兵器。⑨戎兵之众:上下句皆写马,中间杂此一句,语意不甚通贯。张文虎疑为衍文。按固可疑。⑩探前趹(júe,决)后:骏马奔驰,前蹄扬起,后蹄腾空的姿态。寻:古代长度单位。八尺为寻。?被(pí,披)甲蒙胄:穿着用皮革或金属做成的护身衣,戴着头盔。被,同“披”,穿。胄,头盔。?捐甲:脱掉铠甲。以示勇敢。徒裼(xī,希):赤足露身。裼,开或脱去外衣,露出内衣或身体。(13)钧:古代重量单位。一钧三十斤。
“夫群臣诸侯不料地之寡①,而听从人之甘言好辞②,比周以相饰也③,皆奋曰:"听吾计可以强霸天下。’夫不顾社稷之长利而听须臾之说④,诖误人主⑤,无过此者。
“大王不事秦,秦下甲据宜陽,断韩之上地,东取城皋、荥陽,则鸿台之宫、桑林之苑非王之有也⑥。夫塞城皋,绝上地,则王之国分矣。先事秦则安,不事秦则危。夫造祸而求其福报,计浅而怨深,逆秦而顺楚,虽欲毋亡,不可得也。
“故为大王计,莫如为秦。秦之所欲莫如弱楚,而能弱楚者莫如韩。非以韩能强于楚也,其地势然也。今王西面而事秦以攻楚,秦王必喜。夫攻楚以利其地,转祸而说秦,计无便于此者⑦。”
①群臣诸侯:“群臣”字二疑衍。一说群字后无臣字。疑衍。②甘言好辞:甜言蜜语。③比周:结伙营私。④须臾:片刻。⑤诖误:贻误,连累。诖:欺骗,贻误。⑥鸿台之宫、桑林之苑:均韩国宫苑。苑,畜养禽兽、种植林木的园林。⑦便:有利,便利。
韩王听仪计。张仪归报,秦惠王封仪五邑,号曰武信君,使张仪东说齐湣王曰:“天下强国无过齐者,大臣父兄殷众富乐①。然而为大王计者,皆为一时之说,不顾百世之利。从人说大王者,必曰:"齐西有强赵,南有韩与梁。齐,负海之国也,地广民众,兵强士勇,虽有百秦,将无奈齐何’。大王贤其说而不计其实。夫从人朋党比周②,莫不以从为可。臣闻之,齐与鲁三战而鲁三胜,国以危亡随其后,虽有战胜之名,而有亡国之实。是何也?齐大而鲁小也。今秦之与齐也,犹齐之与鲁也。秦赵战于河漳之上,再战而赵再胜秦;战于番吾之下,再战又胜秦。四战之后,赵之亡卒数十万,邯郸仅存,虽有战胜之名而国已破矣。是何也?秦强而赵弱。
“今秦楚嫁女娶妇,为昆弟之国。韩献宜陽;梁效河外;赵入朝渑池,割河间以事秦。大王不事秦,秦驱韩梁攻齐之南地,悉赵兵渡清河,指博关,临菑、即墨非王之有也。国一日见攻,虽欲事秦,不可得也。是故愿大王孰计之也。”
①殷:富足,富裕。②朋党比周:结党营私,排斥异己。朋党:以私利为目的而相互勾结的同类。
齐王曰:“齐僻陋,隐居东海之上,未尝闻社稷之长利也。”乃许张仪。
张仪去,西说赵王曰:“敝邑秦王使使臣效愚计于大王①。大王收率天下以宾秦②,秦兵不敢出函谷关十五年。大王之威行于山东,敝邑恐惧慑伏③,缮甲厉兵④,饰车骑⑤,习驰射,力田积粟,守四封之内,愁居慑处,不敢动摇,唯大王有意督过之也⑥。
①敝邑:对自己国家的谦称。②宾(bìn,膑):同“摈”。排斥,抛弃。③慑伏:也作“慑服”。因畏惧威势而屈服。④缮甲厉兵:整治军装,磨砺武器。厉,同“砺”。⑤饰:修,整治。⑥督过:深责其过失。
“今以大王之力,举巴蜀,并汉中,包皮皮两周,迁九鼎,守白马之津。秦虽僻远,然而心忿含怒之日久矣。今秦有敝甲凋兵①,军于渑池②,愿渡河踰漳,据番吾,会邯郸之下,愿以甲子合战③,以正殷纣之事,敬使使臣先闻左右。
“凡大王之所信为从者恃苏秦。苏秦荧惑诸侯④,以是为非,以非为是,欲反齐国,而自令车裂于市。夫天下之不可一亦明矣⑤。今楚与秦为昆弟之国,而韩梁称为东藩之臣⑥,齐献鱼盐之地,此断赵之右臂也。夫断右臂而与人斗,失其党而孤居,求欲毋危,岂可得乎?
“今秦发三将军:其一军塞午道,告齐使兴师渡清河,军于邯郸之东;一军军成皋,驱韩梁军于河外;一军军渑池。约四国为一以攻赵,赵(服)〔破〕,必四分其地。是故不敢匿意隐情,先以闻于左右。臣窃为大王计,莫如与秦王遇于渑池,面相见而口相结,请案兵无攻⑦,愿大王之定计。”
①敝:破,旧。凋:损伤,伤残。②军:驻扎。③甲子:古人以干支纪日的日期。④荧惑:炫惑,迷惑。⑤一:统一。⑥东藩之臣:即东方属国。藩,分封或臣服的属国。⑦案兵:勒兵不前。案,压抑,止住。这个意义又写作“按”。
赵王曰:“先生之时①,奉陽君专权擅势,蔽欺先王,独擅绾事②,寡人居属师傅,不与国谋计。先王弃群臣③,寡人年幼,奉祀之日新④,心固窃疑焉,以为一从不事秦,非国之长利也。乃且愿变心易虑⑤,割地谢前过以事秦。方将约车趋行⑥,适闻使者之明诏⑦。”赵王许张仪,张仪乃去。
①先王:指赵武灵王的父亲赵肃侯。先,对去世的人的尊称。多指上代或长辈。②擅:专,独揽。绾:专管,控制。③弃群臣:抛弃群臣。对国君死亡的委婉说法。④奉祀:主持祭祀。此指即位当政。⑤变心易虑:改变心志,另图打算。⑥约车:套车。约,套,捆缚。趋:趋向,奔向。⑦诏:劝告,教诲。
北之燕,说燕昭王曰:“大王之所亲莫如赵。昔赵襄子尝以其姊为代王妻,欲并代,约与代王遇于句注之塞。乃令工人作为金斗①,长其尾②,令可以击人。与代王饮,陰告厨人曰:"即酒酣乐,进热啜③,反斗以击之。’于是酒酣乐,进热啜,厨人进斟④,因反斗以击代王,杀之,王脑涂地。其姊闻之,因摩笔笄筓以自刺⑤,故至今有摩筓之山。代王之亡,天下莫不闻。
①金斗:金勺,用以斟羹,也用于酌酒。②尾:斗柄。形如刀。③啜:喝、吃。④斟:汤匙,指金斗。⑤摩:通“磨”。物体相磨擦。筓(jī,及)古代盘头发或别住帽子用的簪子。
“夫赵王之很戾无亲①,大王之所明见,且以赵王为可亲乎?赵兴兵攻燕,再围燕都而劫大王,大王割十城以谢。今赵王已入朝渑池,效河间以事秦,今大王不事秦,秦下甲云中、九原,驱赵而攻燕,则易水、长城非大王之有也。
“且今时赵之于秦犹郡县也,不敢妄举师以攻伐。今王事秦,秦王必喜,赵不敢妄动,是西有强秦之援,而南无齐赵之患,是故愿大王孰计之。”
①很戾无亲:凶暴乖张,六亲不认。很,通“狠”,凶暴。戾,乖张,不讲情理。
燕王曰:“寡人蛮夷僻处①,虽大男子裁如婴儿②,言不足以采正计③。今上客幸教之,请西面而事秦,献恒山之尾五城④。”燕王听仪。仪归报,未至咸陽而秦惠王卒,武王立。武王自为太子时不说张仪,及即位,群臣多谗张仪曰:“无信,左右卖国以取容⑤。秦必复用之,恐为天下笑。”诸侯闻张仪有郤武王⑥,皆畔衡⑦,复合从。
①蛮夷:古代泛指华夏中原民族以外的少数民族。②裁:通“才”。仅仅、刚刚。③采:产生,求得。④尾:末端,山脚下。⑤容:容颜。引深为恩宠。⑥郤:裂缝。比喻感情上的裂痕。⑦畔:通“叛”。背叛。衡:通“横”。指连横政策。张仪说服六国共同奉事秦国与苏秦说服六国抵抗秦国的合纵政策相对。因秦国在西,六国在东,东西为横,所以叫连横。
秦武王元年,群臣日夜恶张仪未已①,而齐让又至②。张仪惧诛,乃因谓秦武王曰:“仪有愚计,愿效之③。”王曰:“奈何?”对曰:“为秦社稷计者,东方有大变,然后王可以多割得地也。今闻齐王甚憎仪,仪之所在,必兴师伐之。故仪愿乞其不肖之身之梁④,齐必兴师而伐梁。梁齐之兵连于城下而不能相去,王以其间伐韩,入三川,出兵函谷而毋伐,以临周⑤,祭器必出⑥。挟天子,图案籍,此王业也。”秦王以为然,乃具革车三十乘⑦,入仪之梁。齐果兴师伐之。梁哀王恐。张仪曰:“王勿患也,请令罢齐兵⑧。”乃使其舍人冯喜之楚,借使之齐,谓齐王曰:“王甚憎张仪;虽然,亦厚矣王之托仪于秦也。齐王曰:“寡人憎仪,仪之所在,必兴师伐之,何以托仪?”对曰:“是乃王之托仪也。夫仪之出也,固与秦王约曰:"为王计者,东方有大变,然后王可以多割得地。今齐王甚憎仪,仪之所在,必兴师伐之。故仪愿乞其不肖之身之梁,齐必兴师伐之。齐梁之兵连于城下而不能相去,王以其间伐韩,入三川,出兵函谷而无伐,以临周,祭器必出。挟天子,案图籍,此王业也。’秦王以为然,故具革车三十乘而入之梁也。今仪入梁,王果伐之,是王内罢国而外伐与国,广邻敌以内自临,而信仪于秦王也。此臣之所谓"讬仪’也。齐王曰:“善。”乃使解兵⑨。
张仪相魏一岁,卒于魏也。
①恶:诋毁,中伤。②让:责备,责怪。③效:进献。④不肖:没出息,不长进。谦词。⑤临:到,逼十近。⑥祭器:祭祀所用的礼器。⑦革车:兵车。⑧罢:停止。⑨解:停止,解除。
陈轸者,游说之士,与张仪俱事秦惠王,皆贵重,争宠。张仪恶陈轸于秦王曰:“轸重币轻使秦楚之间①,将为国交也。今楚不加善于秦而善轸者,轸自为厚而为王薄也②。且轸欲去秦而之楚,王胡不听乎?”王谓陈轸曰:“吾闻子欲去秦之楚,有之乎?”轸曰:“然。”王曰:“仪之言果信矣。”轸曰:“非独仪知之也,行道之士尽知之矣。昔子胥忠于其君而天下争以为臣,曾参孝于其亲而天下愿以为子。故卖仆妾不出闾巷而售者③,良仆妾也;出妇嫁于乡曲者④,良妇也。今轸不忠其君,楚亦何以轸为忠乎?忠且见弃,轸不之楚何归乎?”王以其言为然,遂善待之。
居秦期年⑤,秦惠王终相张仪,而陈轸奔楚。楚未之重也,而使陈轸使于秦。过梁,欲见犀首。犀首谢弗见。轸曰:“吾为事来,公不见轸,轸将行,不得待异日⑥。”犀首见之。陈轸曰:“公何好饮也?”犀首曰:“无事也。”曰:“吾请令公厌事可乎⑦?”曰:“奈何?”曰:“田需约诸侯从亲,楚王疑之,未信也。公谓于王曰:"臣与燕、赵之王有故,数使人来,曰:“无事何不相见”,愿谒行于王⑧。’王虽许公,公请毋多车,以车三十乘,可陈之于庭⑨,明言之燕、赵。”燕、赵客闻之,驰车告其王,使人迎犀首。楚王闻之大怒,曰:“田需与寡人约,而犀首之燕、赵,是欺我也。”怒而不听事其。齐闻犀首之北,使人以事委焉。犀首遂行,三国相事皆断于犀首。轸遂至秦。
①重:丰厚。币:礼物。轻:随便,轻而易举。②厚:多。薄:少。③闾巷:里巷,乡里。④出妇:被遗弃的妻子。乡曲:乡里。⑤期年:一整年。⑥异日:他日。⑦厌:饱,引申为多。⑧谒:晋见。⑨陈:摆列。
韩魏相攻,期年不解。秦惠王欲救之,问于左右。左右或曰救之便①,或曰勿救便,惠王未能为之决。陈轸适至秦②,惠王曰:“子去寡人之楚,亦思寡人不?”陈轸对曰:“王闻夫越人庄舃乎?”王曰:“不闻。”曰:“越人庄舃仕楚执珪,有顷而病。楚王曰:"舃故越之鄙细人也③,今仕楚执珪,富贵矣,亦思越不?’中谢对曰:"凡人之思故,在其病也。彼思越则越声④,不思越则楚声。’使人往听之,犹尚越声也。今臣虽弃逐之楚,岂能无秦声哉!”惠王曰:“善。今韩魏相攻,期年不解,或谓寡人救之便,或曰勿救便,寡人不能决,愿子为子主计之余⑤,为寡人计之。”陈轸对曰:“亦尝有以夫卞庄子剌虎闻于王者乎?庄子欲剌虎,馆竖子止之⑥,曰:"两虎方且食牛,食甘必争,争则必斗,斗则大者伤,小者死,从伤而剌之,一举必有双虎之名。’卞庄子以为然,立须之。有顷,两虎果斗,大者伤,小者死。庄子从伤者而剌之,一举果有双虎之功。今韩魏相攻,期年不解,是必大国伤,小柄亡,从伤而伐之,一举必有两实。此犹庄子剌虎之类也。臣主与王何异也⑦。”惠王曰:“善。”卒弗救。大国果伤,小柄亡,秦兴兵而伐,大克之⑧。此陈轸之计也。
①或曰:有的人说。②适:适逢,正赶上。③鄙细人:住在边远或郊野而地位低微的人。④声:口音,腔调。子:指陈轸,敬称。子主:指楚怀王。⑥馆:旅舍。竖子:小子。对人的蔑称。⑦臣主:指楚怀王。王:指秦惠王。⑧克:战胜。
犀首者,魏之陰晋人也。名衍,姓公孙氏。与张仪不善。
张仪为秦之魏,魏王相张仪。犀首弗利,故令人谓韩公叔曰:“张仪已合秦魏矣,其言曰:"魏攻南陽,秦攻三川。’魏王所以贵张子者①,欲得韩地也。且韩之南陽已举矣,子何不少委焉以为衍功,则秦魏之交可错矣②。然则魏必图秦而弃仪③,收韩而相衍。”公孙以为便,因委之犀首以为功。果相魏,张仪去。
义渠君朝于魏。犀首闻张仪复相秦,害之。犀首乃谓义渠君曰:“道远不得复过④,请谒事情⑤。”曰:“中国无事⑥,秦得烧掇焚杅君之国⑦;有事,秦将轻使重币事君之国。”其后五国伐秦。会陈轸谓秦王曰⑧:“义渠君者,蛮夷之贤君也,不如赂之以抚其志。”秦王曰:“善。”乃以文绣千纯⑨,妇女百人遗义渠君⑩。义渠君致群臣而谋曰:“此公孙衍所谓邪?”乃起兵袭秦,大败秦人李伯之下。
①贵:器重,重视。②错:中断,停止。③图:图谋,谋取。④过:访问,探望。⑤谒:陈述,告诉。⑥中国:中原各诸候国(关东六国)。无事:指各国不攻打秦国。下文“有事”即攻打秦国。⑦烧掇:焚烧而侵掠。焚杅:焚烧蹂躏,从而牵制。⑧会:适逢,正赶上。⑨文绣:饰以彩色花纹的丝织物。纯(tún,屯):匹。⑩遗:赠予。
张仪已卒之后,犀首入相秦。尝佩五国之相印,为约长①。
①约长:联盟领袖。或纵或横,均为约长。
太史公曰:三晋多权变之士①,夫言从衡强秦者大抵皆三晋之人也。夫张仪之行事甚于苏秦,然世恶苏秦者,以其先死,而仪振暴其短以扶其说②,成其衡道③。要之④,此两人真倾危之士哉⑤!。
①三晋:由原晋国分化而立的韩、赵、魏三国。权变:权宜机变。②振暴:张扬暴露。扶:支持,附合。说:主张。③道:指连横政策。④要之:总之,总而言之。⑤倾危:险诈。